長春醫院前臨馬路,被農田與荒地包圍。仁慈醫院尚未建成時,長春醫院曾是小鎮裡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醫院。在我的分類裡,醫院與診所的不同,在於醫院除了診療室之外,還有病房與救護車。
如今回想,長春醫院設備不及大城市。我曾聽人說過,這裡的正牌醫生沒空看診時,由密醫代診。我分辨不出正牌醫生與密醫的差別,從外觀來看,長春醫院確實比起附近診所更具規模。因此,我總相信這間醫院將如它的名字,永遠長春。
長春醫院旁有一處空地,夾雜菜園與雜草。菜園是附近老婆婆理出來的,散步經過時,阿婆會這麼說,這塊地是阿公從越南賺回來的。後來有段時間,阿婆經過時,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加快腳步經過。原來,阿公已經失去這塊地。父親如賭徒般一再創業,散盡阿公的積蓄與土地。如果父親是賭徒,阿公的賭性更加堅定,一輩子當人員工,將老闆夢押注在能言善道的長子身上。父親的失敗,顯得更像是阿公的失敗。
那塊地的存在與消失,是阿公賭輸的證據,是叔叔們指責阿公偏心的理由。我對於那塊空地的興趣不大,經過醫院仍然放慢腳步,探頭探腦看乾爺爺在不在。乾爺爺與我沒有親緣關係,他的國語帶著我聽不懂的腔調,他見到我就是笑,很少多說什麼。有一次,他要我隨他到醫院地下室,地下室是「他們」的地方,他們是幾個與乾爺爺一般老的爺爺,在長春醫院當清潔員或開救護車。有空時就圍坐在中央大圓桌吃飯聊天,爺爺們見到小孩十分開心,有人給我幾顆糖,有人塞給我整包餅乾。
乾爺爺給我的親切感源自母親,母親曾在長春醫院當護士。離開小鎮的她,留給我的連結太少,一旦知道可能與母親有關,都能容易引起我的注意。譬如父親的房間,那亦曾是母親待過的房間,簾帳帷幕裡的床、床邊梳妝櫃,甚至是窄小的浴室,讓我忍不住揣想母親在此生活的身影。長春醫院於我而言,也是這樣的存在。有機會到醫院時,我會假若無視經過,鋁製病房牆門,細小方塊狀玻璃窗,四處瀰漫西藥氣味。母親也曾像我一樣站在這裡等待下班的時刻吧。
儘管乾爺爺待我很好,阿婆還是常提醒我,不要太靠近乾爺爺。有次放學途中,在小學旁的眷村門口遇見乾爺爺。不要太靠近乾爺爺,阿婆的聲音悄悄在我心底響起。但乾爺爺看見我了,還要我等等。他轉身跑回他住的連排房舍,推開其中一道低矮的門。再次開門時,滿手是糖,那些如喜宴彩盤上不知名的各類糖果,紛紛落在我的掌心。我說謝謝,乾爺爺笑著。不要太靠近乾爺爺。再見,乾爺爺。我緊緊握住糖果,像小叮噹般揮手。
回家路上,我想像著,推開那道低矮的門,乾爺爺獨自一人生活的模樣。遇見乾爺爺後幾日,小姑姑帶我走進那排房舍的其中一間,她的好朋友靚姐的家。我認真張望門後的世界,廚房與客廳沒有界線,家具似被照過縮小燈般,擁擁擠擠湊合在一起。靚姐說,此地會收回國有,居民將遷往他處。靚姐說的我不太懂,不久後我自國小畢業,往國中的路在另一個方向。我不知道眷村何時拆遷,不知道乾爺爺和靚姐何時離開這個地方。
有次,我帶孩子到國小玩,經過眷村,大門牢牢緊閉,門上鐵鎖已鏽蝕枯黃。屋舍後牆全數塌陷傾頹,老舊傢俱破損歪斜躺在原地。我自後頭即可望穿狹小屋舍,鐵鎖簡直多此一舉,有心人何須走前門。我是無心人,乾爺爺送的糖果全落進我的肚子裡。我沒有再見過他。
※小鎮故事之15,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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