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車裡的我,聽見音響傳來熟悉的旋律。王傑以略帶鼻音的哭腔唱著〈最後的溫柔〉:「最後這一個冬季,就該收拾熱情的過去,不要再繾綣北風裡。冰冷的雙手也是最後的溫柔,啊──你可知否?」我忽然回到那一天,坐在爸爸車子的後座。駕駛座裡的他,緊握方向盤的手顯得蒼白。那是我最後一次坐爸爸的車。我忍不住對身邊的安古說:「我好想我爸爸。」即使明白留戀的徒勞,但我反覆聽著這首歌,每聽一遍就喚醒更多記憶。
我一直覺得爸爸像王傑,除了長得像,還有那股浪子般的憂愁眼眸。正如王傑的另一首代表歌曲〈一場遊戲一場夢〉,我曾以為這世界對爸爸而言,只是一座遊樂場,供他玩一玩,揮揮手就可以轉身瀟灑離去。
兩年多前,癌細胞轉移到小腿,爸爸再次開刀。此後,他走路一拐一拐,需要拐杖支撐。某日,我帶安古到新竹,爸爸開車來接我們,說要載我們去北埔老街走走。爸爸向站在路邊的我招手,車窗裡的他比印象中的還要瘦小。
冬天進入尾聲,我們穿著薄長袖。從前特別怕熱的爸爸,卻穿著一件厚外套。「爸爸,你這樣還可以開車嗎?」我擔心的問。「沒問題啦。」爸爸以爽朗的聲音回答我,雙手緊握方向盤往竹東開去。
車子經過竹東鬧區,接著轉往北埔山上。「我們先去買茶,喝茶可以抗癌。」爸爸說。自從生病後,爸爸試過各種方法與病魔對抗。山路彎曲,但爸爸開得熟門熟路。一個轉彎,車子停在半山腰的一處茶莊。爸爸撐著拐杖,費力走下車。我走到他的身邊,他伸手牽著我。即使身穿外套,他的手依然冰涼。茶莊入口是玻璃推拉門,進門靠牆處放滿各式鐵製的茶葉罐,中間擺張實木桌。老闆向爸爸打招呼,示意我們坐在桌前,泡茶供我們試飲。發酵後的東方美人,清澈回甘的綠茶,還有濃郁的烏龍。我懷疑爸爸是否還有品茗的閒情,又或只是以茶為藥,期待飲入胸中的茶液可以殺死癌細胞?
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後來會發生的事。但不知怎麼,總覺得這或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爸爸上山買茶。除了茶,老闆還準備幾盤茶梅供我們試吃。茶苦梅甜,比起茶我更愛茶梅。爸爸見我愛吃,便買了兩罐茶梅給我,另外還帶了兩罐茶葉。告訴我,喝茶對身體好。
買完茶,接著去北埔老街。爸爸的步伐拖曳,顯得有些疲憊。「要不要回家了?」我問。「我還可以。」爸爸回。我們穿過擁擠人潮,走入一間平價玩具店。玩具店擺滿琳琅滿目的玩具,安古指著架上的戳戳樂說想要。戳戳樂裡都是些零散的小東西,像彈跳球、貼紙和廉價塑膠模型。安古不過是享受一時的驚喜,很快就不會再玩。「不可以買。」我說。安古耍賴喊:「我想要!」「沒關係,阿公買。」爸爸不顧我的反對,大方買給安古。戳戳樂紙盒和裡頭的小玩具如今早已不知去向?(寫到這裡,安古表示抗議,從他收藏玩具的盒子裡拿出一個半圓形紫色彈跳球,說:「妳看,明明就還在!而且我很喜歡。」)
「不要再編織藉口,就讓我瀟灑的走,雖然你的眼神,說明了你依然愛我,這是最後的溫柔。」走的人看似瀟灑,其實心裡最是依依不捨吧。茶梅老早被我吃完,倒是兩罐茶葉直到現在還放在餐桌角落,上頭蒙著一層淡淡的塵埃。我遲遲沒有打開,總覺得屬於爸爸的某個部分仍留在兩罐茶葉裡。一邊聽著歌一邊沉浸回憶裡的我,終於明白爸爸留下的是什麼。那些共度的時光,說明了他始終愛我,那是最後的溫柔。
*人間福報副刊202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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