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少女的泡沫──黃文倩讀《海市》
台北西門町的地景變遷和人事滄桑,與母親的生命史有同構的關係。然而,儘管小說家企圖羅列與表現萬年大樓、獅子林、中山堂、中華商場、美華泰、中山堂旁邊的上上咖啡等等的客觀景觀與變遷,以及它們在新世紀以降愈來愈繁華落盡的命運,但我覺得跟人物命運的整合比較有機的細節,大抵還是集中在主人公無視獅子林的歷史意義的環節上。
一九○○年,德萊賽(Theodore Herman Albert Dreiser,一八七一~一九四五)出版《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描寫一位從鄉下到芝加哥打拚的貧窮女孩,如何藉由美貌依靠男性,並在劇院的工作中慢慢發展出才華和事業,最終成為當紅演員,徹底立足現代城市且毫不感傷地告別了她的情人們。儘管從未幸福,德萊賽惜才之餘,還是要忍不住出場,以全知的角度辯護「嘉莉」們的命運與祕密:「引入歧路的,不常是罪惡本身,而是更通常地是對更美好的事物的慕念。不慣於理性思考的敏感的心靈,受其華美的誘惑的場合,多於受罪惡的誘惑的場合。」(註1)
二○二○年秋天,張郅忻出版《海市》,故事背景置於上個世紀七○年代以降至二○一八年,空間放在小鎮「湖鄉」到台北西門町。人物雖然包含三代,但主要角色仍以敘事者的母親「如月」的篇幅最多且相對完整(二、三、四、五、六章都在講述母親),因此與其說小說家想寫的重心,是開篇的二十一世紀二○一八年的西門町的新網紅少女的「我」,不如說關鍵還是母親的北漂生命史。她年輕的時候有西門「萬年第一美人」的稱譽,如今則是「變胖又變老的小龍女」(小說語)。
像「如月」這一類從鄉鎮為求生存與機會的北漂主人公,在台灣現代文學史上並不少見,但恐怕很少以中產的女性為主體。她沒有李昂《迷園》主人公的機緣與視野,卻也不若顧肇森《曾美月》的孤絕、西化與有「下海」的勇氣。在《海市》中,「如月」雖然到了台北受過一定現代化的教育,但嚴格來說是技術知識(在小說中,「母親」先後念了馬偕護校和明志二專),理性啟蒙的程度不高,她出身的客家背景,也不鼓勵一個可能有才華的女性多讀書與發展藝術能力(在小說中為繪畫),只期望女性對家庭和男性承擔過量的責任,但時代已在發生變化,台灣愈來愈形現代化的社會和世俗資本主義的拜物教,也開了女性的天眼,「如月」對更美好的生活自然有嚮往與追求,愛情、婚姻和台北,都是「如月」般的女性的生命出口。
《海市》無疑地藏詞且暗示了「蜃樓」。「如月」的愛情已經帶有現代精神──自由選擇,且並非被實利所誘,因此她才能放棄成為準醫生娘的愛情,後面的兩段婚姻,也是首先基於感情而非基於物質條件的選擇,這也就使得「如月」並不是在複製第一世界的「嘉莉」──那麼地以個人主義與自我發展為目的。小說家花了非常多的筆墨,來描述母親一生如「小龍女」般的心境與行為,包括身為長女對家族成員北上的提攜、對其他弱勢女性的相濡以沫(如對西門町的公娼和外傭的真誠友誼),對兩段婚姻的孩子,恐怕也都比男人更負責任,雖然由於繁忙和艱辛的生活,母親對二代的陪伴與教養的能力實在有限。但整體來說,「如月」不但曾經有美貌更有道義,多付出且少回收,但這些描述實在過於素樸(雖然這是小說家最大的優點之一)。我認為寫得最好且較有美感的細節之一二,還是跟主人公們所抱持的少女心有關—例如「如月」在知道先生婚前曾為了跟她在一起,間接地拋棄與傷害了另一個女人,甚至導致該女子自殺時,「如月」痛苦到不能接受。小說以全知的方式,加入這樣「人魚公主」的互文:「王保麟的臉、林美娜破碎的雙腳,讓她聯想起人魚公主。……當時,她為人魚公主流下同情的淚水。如今,她竟成奪人所愛的鄰國公主,林美娜是終將化為泡沫的人魚。那麼王保麟呢?在這個故事裡,他為何毫無責任?」同樣的事件,第二章則使用阿姨小玄的青年時期的視角,觀察到姊姊當時的男友/後來的先生王保麟腳踏兩條船的祕密—小玄透過聽到另一位女性的琴聲,感知到對方的存在狀態,同時還注意到她彈奏的曲目,跟王保麟把妹時所唱的曲目的關係,暗示著王保麟一腳才從這個女生身邊聽來〈給你呆呆〉、〈楓林小橋〉及〈微風往事〉等曲子,一腳又能含情脈脈唱給另一個女人聽。但「如月」畢竟跟「嘉莉」不同,她的第三世界現代性,那時還沒有發展出太強的私有慾,男人為他們的愛情畫卷留下污點,就已經是對情感價值的褻瀆,這種本土的現代性雖然有點保守,但卻也是人物尚未完全異化的證據。
張碧珠/給你!呆呆!
另一方面,小說家還寫出了一種台灣客家女性的隱忍謙退的文化主體,在細節掌握上也相當敏銳有代表性。「如月」由於長期被父權體制影響,習慣性地放棄與節制自我,總是以家庭及先生為重,即使日後有機會畫畫—為家庭式的「楓林」牛排館作餐墊紙的圖案,她選擇畫的主體卻僅僅是麻雀。「麻雀」在第三章獨立成一節,因此幽微地可以看作「如月」生命狀態的暗示。如果回溯「如月」小時候曾參加繪畫比賽的歷史,那時的她早已發展出全景的構圖與個別細節的處理能力,還曾得過「中日交流繪畫比賽湖鄉小學生佳作」,但在早年台灣重男輕女、重實用輕藝術的條件下,「如月」就像《魯冰花》的姊姊,即使可能也有才華,卻最早選擇退出,如果說《魯冰花》的弟弟是一種悲劇,姊姊又何嘗不是?小說家用妹妹的眼光和口吻為姊姊抱不平:「阿爸唯一贏過阿母的,不過就是他命好,天生是個男人。」
台北西門町的地景變遷和人事滄桑,與母親的生命史有同構的關係。然而,儘管小說家企圖羅列與表現萬年大樓、獅子林、中山堂、中華商場、美華泰、中山堂旁邊的上上咖啡等等的客觀景觀與變遷,以及它們在新世紀以降愈來愈繁華落盡的命運,但我覺得跟人物命運的整合比較有機的細節,大抵還是集中在主人公無視獅子林的歷史意義的環節上。獅子林現在仍是西門町的一棟住商混合大樓,國府戒嚴期間,曾為台灣省保安司令部所用,保安司令部的職權包含各式或隱或顯的文化管制、郵電檢查與監聽等等,具有特務單位的白色恐怖性質,但在這部小說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母親也知道獅子林內曾因白色恐怖死過人,但小說卻不企圖新政治正確地想批判黨國歷史──對許多文化知識人而言,獅子林可以是一種再操作的符號與隱喻,但對「母親」而言,她買下其中一小部分供作己用,純粹只是離工作的地方萬年大樓較近,當然這並不是在批評「如月」的無知或對歷史責任的無感,我認為張郅忻略帶童話性格的現實主義書寫,只是想保留這種客家女性的簡單實際與順應偶然性。類似的互文使用,在文藝資源上,還引入了「蕭紅」和「孽子」,左右立場和國家色彩均被弱化,突顯得更多是女子不得已的逃離與孩子似的糾結心理,這部分或許有張郅忻個人經驗和心理意識的帶入,點到為止處,似乎可作為下一部小說的題材。至於最有象徵意味的互文,應該是母親在萬年大樓的錶行「36度C」的命名,母親早年在台北學護理,知道「36度C」意謂著正常體溫,用作錶店的名字,也有精確之意。然而,依照小說中的時間推算,母親開店的階段可能在上個世紀八○、九○年代,那時最有名的法國電影新浪潮的作品之一《巴黎野玫瑰》的原名,即為37度2(台譯片名為《憂鬱貝蒂》),「37度2」在該作品中,意謂著高溫、真誠的狂熱、蔑視庸俗秩序、激烈且不考慮後果的情慾與愛情等等。但《海市》用「36度C」則給了我們一個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的第三世界台灣客家女性更精準的象徵與暗示—身為長女的「如月」,無法講究個人與存在的無限豐富性,她的藝術也只能發展成家常日用,但也惟其正常平淡實在可用,母親才能承擔家族、照顧孩子。百無聊賴的網紅二代的孫小漁,似乎也才能藉此得到新生與救贖的契機。
註1:德萊賽原著,黃蓉譯《嘉莉妹妹》,台北:桂冠圖書公司,二○○○年,頁五三七。
|黃文倩
現任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兩岸文學評論刊物《橋》主編。曾榮獲科技部博士論文獎、東亞漢學研究學會青年學者獎。著有學術論著《在巨流中擺渡》、《不只是「風景」的視野》、《靈魂餘溫》及兩岸核心期刊論文多篇。研究領域與興趣:現當代文學、思想、理論、美學及實踐。工作之餘,偶涉繪畫與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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