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跳出黃瑋傑和我在新竹關西東安古橋一同演出的系列照片。發文的人是爸爸,他用自拍神器拍下當天的畫面,有的以舞台上的瑋傑、山寮樂隊、阿婆和我為背景,有的則是我們一家的合影。無論跟誰合影,爸爸的臉大多占據照片左半,笑得很開心,好像他才是那天的主角。
我上網搜尋〈尢咕仔〉,跟隨歌聲回到前年春天。
性格害羞如我,每回受邀演講總猶豫再三,最後多委婉推辭。但瑋傑的邀請卻引起我的興趣。新竹出生長大的我,從未去過東安古橋。一來這地名恰好與孩子乳名「安古」相似。二來則是我上網搜尋「黃瑋傑」,立刻出現他獲2012年台灣原創流行音樂大獎客語組首獎〈尢咕仔〉的MV。「目盯盯,尢咕仔,看著這世界;目眨眨,尢咕仔,毋驚毋驚乖乖睡……」(眼睜開,小嬰孩,看著這世界;眼閉上,小嬰孩,不怕不怕乖乖睡……)曲調悠緩如搖籃曲,準備入睡的安古聽見自己的名字,有點害羞拿小被被遮臉,表情陶醉。「安古」是客家人逗弄孩子的聲音,「尢咕仔」便成為小嬰孩的代名詞。種種巧合讓我對這次文學與音樂交流的演出產生興趣,決心試試看。
瑋傑和我透過電子郵件討論,為了讓表演更豐富,決定邀阿婆唱山歌。阿婆稱記性變差,怕記不得歌詞,但又叨念想去關西走走,半推半就答應請求。剛做完化療的爸爸得知阿婆要去,乾脆在Line家庭群組要全家一塊去。演出當天,阿婆、爸爸和兩個妹妹一家,總共十來人、三輛車,浩浩蕩蕩往關西出發。
阿婆、安古和我坐爸爸的車,新竹是爸爸的地盤,他像孩子般興奮說著往關西山路上,有一家賣菜頭粄、艾粄的客家攤,味道做得很好。爸爸不停往山裡開,路邊出現茶園,大霧朦朧,飄下細雨。眼看離演出時間愈來愈近,我們還得提前半小時彩排,爸爸卻仍在山路上尋覓那家做粄的店。「爸爸,時間快到了!」後座的我焦慮催促。「趕得上啦!」只見爸爸一派悠閒,一點也不擔心。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和孩子氣的爸爸相較,我更像個老氣橫秋的小大人。明明隔天段考,爸爸硬要帶我出門玩,不屑的說:「那種考試又不重要。」準備高中聯考的暑假,在學校上輔導課、中午離校吃飯的我,被爸爸半路攔截,一路載往司馬庫斯。「我的書包怎麼辦?」我問。「叫妳同學幫妳拿不就好了?」爸爸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不停催促爸爸的我想起往事,實在有點後悔搭上爸爸的車。真是個不靠譜的老爸啊!我抱怨。還好,妹妹的連環叩打斷爸爸的執念。她在手機中大聲說:「我們都到了,你們在哪裡?」沒買到艾粄的爸爸,像沒買到玩具的孩子一臉失落,無可奈何往山下開去。
當天,我選了幾個文章段落,以朗讀搭配瑋傑和山寮樂隊的演奏。讀完換阿婆登場,一度喊「毋記得仰般唱」的阿婆,發揮山歌即興特色,用客家曲調訴說自己的身世,從少女時代採茶往事,唱到今日來關西,最後唱得欲罷不能。現場觀眾熱烈鼓掌,阿婆害羞又歡喜。瑋傑問:「有沒有想點播的歌?」我看著坐前排的安古,問:「可以唱〈尢咕仔〉嗎?」
「尢咕仔,膽膽大,想要跟你講,這世界無恁壞;尢咕仔,膽膽大,想要跟你講,這世界等你遽遽大……」(小嬰孩,不要怕,想要跟你說,這世界沒那麼糟;小嬰孩,不要怕,想要跟你說,這世界等你快快長大。)現場演唱情緒更加飽滿動人,東安古橋水流淺淺,台下孩子們隨節奏搖晃。爸爸也沒閒著,拿著自拍神器不停拍照。爸爸也太愛拍照了吧!而且每張都以自己為主角。我望著爸爸的背影在心底嘟噥著。
此刻看著臉書照片的我,突然想知道爸爸當時以什麼心情拍照?他也想看孫子孫女們長大吧。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嗎?所以才想藉由照片,將瞬間凝結成永恆。然後,每年此時用臉書提醒我:「還記得這天嗎?是爸爸載妳來這裡的喔。」「尢咕仔,膽膽大……」在瑋傑的歌聲裡,我彷彿聽見爸爸喊:「安古,看阿公!」咔嚓!四歲的安古和五十九歲的爸爸,永遠停格在那瞬間。
附記:〈尢咕仔〉以孩子與大人間的問答,帶出黃瑋傑一貫關注的環境議題。對我來說,這首歌乘載當天許多回憶,以文為記。
*人間福報副刊20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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