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二月初二是家族祭祀的日子,客家人稱之為「掛紙」。我們不是去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而是去安放祖先骨灰的祖塔。祖塔的形狀如半月形山丘,不同於一般靈骨塔或墓地,由於裡頭全是家族長輩,特別有種探視親人的親切感。
本來,出嫁的女兒是不被允許回來祭祀,因此,我有很長時間不曾再到祖塔祭拜。妹妹和我之所以又來,是因為過世未一年的爸爸膝下沒有兒子。阿婆說:「女兒不來拜,誰來拜?」上次來時,還是跟著阿公和爸爸一起來。他們如今都在裡頭。
鄉間小路停滿車輛,以祖塔為中心向四周發散。祖塔前搭上大塑膠棚,棚裡棚外都是人。中間放置臨時搭建的長木桌,桌上擺滿牲禮。碩大的全雞、肥滿的三層豬、新鮮水果和各式客家糕點,像紅粄、艾粄和發糕。往年阿婆都是親手做,現在年紀大體力不比從前,我們也沒傳承她的好手藝,只好上市場買現成的。
我到的時候,祭祀已開始。家族長輩站在棚子正中央,手握麥克風念念有詞。我趕緊在棚外找個角落,雙手合十融入人群中。人雖多,但十分安靜,只剩麥克風傳來的祝禱聲。長輩以海陸腔客語吟誦,聲音宏亮,兩字為一詞,音調相連,每句約為四到六字,一句結束時尾音上揚,稍作停頓便接著下一句。我依稀記得阿公說過,頌詞是從大陸來台一世祖開始逐一「邀請」,再復述祖訓,提醒子孫重視家族和氣,叮嚀勤儉治家、慎終追遠。
然而,從小到大,我從沒認真聽長輩口裡念的是什麼,頂著大太陽的我只希望長輩趕快念完,進入下一個儀式——跌聖筊。若是一正一反的聖筊,代表祖先滿意,三拜後就能請祖先享用。若不是聖筊,剛剛所做的一切都得重新來過。「拜請列位祖公祖婆,領受千金聖筊,開壺酌酒,拜!」終於來到頌詞最後段落,我跟著族人雙手合十鞠躬祭拜。匡啷一聲,「是聖筊!」人群傳來歡呼聲。看來大家都鬆一口氣。
早來的大妹在人群中找到我,帶我穿過人牆,找到坐在棚子另一端的阿姨。阿姨指著棚內的阿婆,她和叔婆站在供桌旁,評論哪家的雞夠大,哪家準備得不夠豐盛。大妹打開手機照片,指著一張供品照,賊賊笑說:「姊,妳看,這隻雞旁邊都燒焦了。」只見烤雞有的地方是褐色,有的地方卻呈現焦黑色,我忍不住大笑說:「祖先一定覺得供品怎麼一年比一年難吃?」
棚子左側擺放客家粢粑,巴掌大雪白色粢粑,一團團平躺在鋪滿花生粉的鋁盤上,一副Q彈可口的迷人模樣。無論婚喪喜慶,重要日子總少不了它。人們圍聚在長型桌子前,邊吃粢粑邊聊天。由於病毒的影響,我一度猶豫是否該湊前吃?但從小愛吃粢粑的我,受不了甜膩香氣的誘惑,上前夾了一大團。
族人們如團圓般,或站或坐在四周閒話家常,等候祖先享用供品的時光。阿姨、大妹和我走進祖塔右側,過世未滿一年的族人骨灰會先安放在此,待「對年」後正式入塔。即使陽光普照,塔內卻十分陰暗,需拿探照燈才能行走。我們爬上木梯,看見爸爸的骨灰罈擺在幾十個骨灰罈中。我們拿衛生紙輕輕拂去罈上積累的灰塵,遺照上的他臉頰豐滿,不若最後離去時瘦弱不堪。
過去,爸爸常代表家族參與祭祀活動,表情有身為長子長孫的神氣。看著爸爸微微上揚的笑容,我想,在這裡的他一定覺得很安心吧。只是,我也想起早爸爸幾個月過世的大姑姑。她結過婚,祖訓言明出嫁女兒不能入祖塔。因此,離婚的她早早為自己買好面海的塔位。我問族長:「出嫁又離婚的女人最後不能『回來』嗎?」族長笑著說:「這是祖先定下的規矩,就等你們這一輩來改變了。」事實上,十多年前張氏宗祠允許未嫁女入塔,引起其他宗祠仿效,因此登上報紙。我衷心期盼不遠的未來,無論是否出嫁,女性能在應盡的祭祀義務外,也有「回家」的選擇權。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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