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9日 星期一

大海


    年節返家,發現家裡多了一台全新的卡拉ok伴唱機。小姑姑坐在沙發上,邊唱歌邊揮手跟我打招呼。表妹、堂弟分別坐在不同位置上,有的看歌本,有的用遙控器點歌。自從舊的卡拉ok伴唱機壞掉後,已經很久不見這幅景象。過去這種全家團聚的時刻,家裡客廳總是充滿爸爸、大姑姑、小姑姑和叔叔們的歌聲。大姑姑喜歡悲苦的台語情歌,小姑姑鍾愛民歌時代,而大叔叔最愛潘越雲,總把流行歌當聲樂來唱。

    至於爸爸,他的愛歌很多,橫跨時代很長,幾乎很少有難倒他的曲目,其中必點歌曲是張雨生的〈大海〉:「茫然走在海邊,看那潮來潮去,徒勞無功,想把每朵浪花記清;想要說聲愛你,卻被吹散在風裡,猛然回頭,你在那裡」幾年前,爸爸發現罹患食道癌,要動手術切除前,特地找幾個好友去唱KTV,阿姨則在一旁錄下爸爸唱歌的樣子。阿姨把影像傳給我們幾個姊妹,影像裡的爸爸拿著麥克風賣力高歌,唱得如此投入且深情。阿姨說,爸爸怕切除食道後會傷到聲帶,再無法這樣唱歌。

    張雨生的歌不太容易唱,爸爸每唱到副歌:「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的愛,就讓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就讓它隨風飄遠。」習慣抖動喉結,使整首歌聽來雖然好聽,但就是太油了一點。不過,這倒蠻符合我印象中的爸爸,愛說也許根本做不到的好聽話,有多少錢花多少錢,只在乎此時此刻的歡樂,毫不顧慮將來。

    他從不要求我的功課,即使隔日是段考,爸爸也只是淡淡說:「那種學校考試有什麼好擔心的?」便開車載我們姊妹往山裡海邊去。當時,我們常去鄰近的新豐海邊。海砂是深色的,海水也是。他一手抱小妹,一手牽大妹,我跟在他們身後,一起往海裡走去。大浪來時,我向前抓緊爸爸的衣服,對眼前一片未知感到畏懼。但爸爸不同,他的臉上洋溢著興奮。浪花越打越高,我害怕極了,站在淺水區不願再往前。只見爸爸扛起小妹,高舉在頭頂上,隨浪花來去高聲叫喊。忘記是誰在身後拍下我們的背影,為我們的海灘時光留下見證。

    後來,爸爸在山上建立新家庭,而我離家讀書,彼此很少有機會再同遊,留下合照不像兒時那樣多。尋找爸爸告別式要播放的家庭相簿時,那張海邊合照被大妹選中放進檔案裡。看著投影幕上那張背光、角度傾斜的照片,我似乎聞到那股鹹膩的海風,看見浪濤朝我們撲來,而我們急急轉身跑開。

    在麥克風輪轉之中,我偷偷點播張雨生的〈大海〉。螢幕上出現年輕的張雨生,頂著略長的短髮,背景是一片大海。在場最年輕的小堂弟竟拿起麥克風,用青春期正變聲的低沉嗓音,一字一句穩穩唱著:「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1992年,這首〈大海〉誕生;2004年,小堂弟出生。由於前面已有兩個兒子,小阿妗在經濟不寬裕的狀況下,幾度猶豫是否要生下這個孩子?最後,夫妻決定承擔生命,迎接不在預期內的孩子。年復一年,如光點般的生命已長成十六歲少年。

    「就讓它隨風飄遠……」歌曲又來到爸爸最愛抖動喉結的副歌處,小堂弟並未把歌唱油,隨著節奏拔高嗓音,爸爸唱得流連眷戀,小堂弟卻多了一分對未知的無懼。彷彿他是一名新水手,正要航向未知世界。

    這是爸爸走後第一次,聽見這首歌時,我沒有流淚。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專欄20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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