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一樓曾是牛排館,門是深褐色玻璃,推開門,門上鈴鐺會發出叮叮叮的聲響。木作吧台就在中央,吧台下方用木頭切片排成「楓林」二字。
上小學前,我整天都在牛排館裡混。我常爬上吧台邊的高腳椅,高腳椅有圓弧形把手,坐墊和靠背處是塑膠皮做的軟墊,坐起來相當舒服。音響常播放西洋歌曲或民歌,木匠兄妹的〈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現)就是最常播放的歌單之一。當時的我聽不懂歌詞的意思,只會跟著哼:「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並跟著旋律轉圈,時快時慢,把自己也轉成一片唱盤。楓林牛排館的記憶,就這麼被封存在這首歌裡。每當我不經意聽到這首歌,高掛的電視機、實木桌和籐椅,木作壁櫃裡擺著銅製裝飾品,它們的身影隨音符重現。
有段時間,最常來的客人是高個子阿姨。她長得很高,比爸爸還高,身材壯壯的,頂著一頭俐落短髮。她的聲音宏亮,像個大姊頭。高個子阿姨喜歡爸爸,經常開店就進門,一直坐到打烊。無論爸爸在不在店裡,阿姨都會在接近中午的時間走進牛排館,點一客牛排、一杯黑咖啡,坐在電視機前的椅子上等待。無聊時抬頭看看電視,店裡忙錄時,她還會幫忙端盤子、招呼客人。高個子阿姨常裝作無事問我:「爸爸呢?還在睡覺嗎?」倘若我搖頭,她會問:「妳知道他去哪裡了嗎?」她狀似隨口問問,我卻從她的大眼睛裡看見深深的依戀。
好幾次,見高個子阿姨坐在那等待爸爸時,我有股衝動想跑去她面前,大聲說:「爸爸是我的。」天蠍座嫉妒心作祟,我不希望爸爸身邊出現媽媽以外的女人。但同時,極度渴望母愛的我卻又常在爸爸身邊的阿姨中,尋找和媽媽相似的影子。瓜子臉、身形纖細,搭配一頭直長髮。當眼前的「阿姨」有點像媽媽,我會變得害羞、不知所措,渴望「阿姨」也會愛我。可惜,高個子阿姨不是爸爸喜歡的那一型,否則她也會為了爸爸而疼愛我吧?
十點打烊,高個子阿姨離開,爸爸坐在最靠近吧檯的籐椅上若有所思。唱盤再度來到Yesterday Once More,我跟隨旋律在高腳椅上旋轉。歌曲終了,牛排館安靜下來。這分安靜讓爸爸回神,意識到我還在。
「該上樓睡覺了吧。」爸爸說。我跑到他身邊,親一下他的臉頰,說:「古耐,爹的。」這是爸爸規定的睡前儀式。像打勾勾一樣,讓我們彼此知道,我們屬於彼此。上樓前,我在門縫裡,偷看爸爸的背影、空蕩蕩的椅子和貼滿楓樹皮的牆壁。跟昨天一樣。確認完,我安心上樓,回到阿婆房間。
某天,高個子阿姨不再出現。獨自在牛排館徘徊遊蕩的我,望著電視機前的椅子,想起她高高壯壯的背影。爸爸待在家的時間愈來愈少,乾脆把牛排館交給叔叔打理。國小六年級,小鎮平價牛排館多了好幾間,楓林牛排館結束營業。
後來,我偶爾會在西餐廳或咖啡店,聽見熟悉的旋律:「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就在不久之前,我不知道它們到哪裡去了……)隨著磁性的嗓音與節奏,屬於過去的零件一一歸位:楓樹切片排成「楓林」二字、高掛在天花板的電視機和高個子阿姨模糊的背影。曲終前,我終於看見,昏黃燈光下,爸爸依舊坐在那張藤椅上,等待我向他說晚安。
*人間福報副刊20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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