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時候,家鄉已經沒有牛了。儘管,在熱鬧的車站大街外,還有大片稻田,處處陂塘,但農夫改用農用機具取代牛隻耕作。
對「牛」的印象,我大部分是聽來的。不吃牛的阿公說,牛是最有靈性的動物。他的二弟,我的二叔公,大家都說他憨,牛卻最聽他的話。兒時牧牛,二叔公趴在牛背,靠在牛耳邊說話,叫牠趴下就趴下,叫牠起來就起來。
阿婆曾唱一首客家歌:「日頭落山一點紅,牛嫲帶子落陂塘。哪有牛嫲毋惜子?哪有阿妹毋戀郎?」我想像,夕陽西下時,耕作完的母牛帶著小牛,一前一後走進陂塘裡。聽完歌,我吵著:「𠊎想要看牛!」。「這下哪位還有牛?」阿婆搖搖頭說。「阿公下禮拜帶妳去看牛!」阿公說。「你講真識的?」我開心得跳起來。
好不容易,到了「看牛」的日子,阿公阿婆和我搭上遊覽車,跟著阿公的紡織廠同事一起去中部的農場。遊覽車往山上行,容易暈車的我,趴在阿婆的大腿上,不時問:「到了無?」阿婆輕輕拍著我的背,說:「會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阿婆喊:「到了!」我爬起身,手攀著車窗,只見一望無際的草原,卻沒看到牛。「牛在哪裡?」我問。「可能要行到該頭。」阿婆指著草原的盡頭說。我們下車,往草原的另一邊走去。青青草原上,到處都是一坨坨的牛糞。走不到一半,我就不肯再走,癟著嘴說:「好多大便,我不敢走。」「講要看牛的係妳,這下毋要去的也係妳!」阿公不理我,硬是拉著我往前走。我邊哭邊走,跨過大半個草原,終於看見幾隻白底黑斑的乳牛。被滿地牛糞嚇到的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再說,我想看的,不是只會低頭吃草的乳牛,而是會耕種又愛泡澡的水牛。
還有一次,爸爸開車載我和妹妹們去鄉下。我看著窗外翠綠稻田發呆,一個灰黑身影在田間閃動,我打開車窗,興奮的喊:「是牛!」妹妹們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紛紛驚呼:「牛!」「真的嗎?」爸爸也興奮起來,車速減緩靠向田邊。只見田裡的影子緩緩站了起來,原來是一個戴斗笠的農婦,全身穿著灰黑色的衫褲。她彎著腰在田裡工作時,還真像一隻牛。爸爸加速駛離現場。我們在車裡大笑,突然,爸爸嘆口氣說:「我還真以為有牛呢!以前田裡,有好多牛,現在都看不到了。」
過了許多年,阿公和爸爸都不在了,鄉裡的稻田和陂塘也漸漸消失,重劃為建地。還是沒見過耕牛的我,途經僅存的農田,總忍不住多看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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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嫲帶子落陂塘:客語,牛嫲,乳牛。陂塘,池塘。整句意為「母牛帶著小牛走入池塘」。
會到了:客語,快到了。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9.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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