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安古拿著彩色橡皮筋,要我幫他綁頭髮。「這裡也要!」「還有這裡。」他指著自己的頭說。我只好用橡皮筋,像個農夫般,在他的頭上,束滿小小的秧苗。他照鏡子樂得哈哈笑,還擺出各種奇怪的動作,要我幫他拍下照片。
小時候的我也很喜歡綁頭髮,我的頭髮不長也不短,顏色看起來黃黃的、細細的,和現在粗黑的頭髮不同。照片裡的我總是綁著咩咩頭,兩束頭髮向外翹。幫我綁頭髮的是我的阿婆,她的手胖胖的,不會做太細的活。譬如針線、車衣服,她寧可花錢叫朋友幫忙。又譬如綁頭髮,她從來不拿梳子,用短胖的手指在我的頭頂上耙啊耙,分好邊,隨手抓了橡皮筋,或是蝴蝶結、糖果造型的髮圈,就綁上去。就算不同顏色、款式,她也不在意。
有時候只開夜燈,阿婆憑著那一點光線,三兩下幫我綁好頭髮。兩束頭髮在我腦後,一高一低,東翹西翹。再大一點,愛面子、怕被同學笑的我,就學著自己綁頭髮,也許分線還是不整齊,但至少從前面看起來,高低不會差太多。
那時的我,很常到大姑姑家玩。大姑姑的家不像我們家,在火車站前的大馬路,整排的商店,汽車、摩托車占據馬路。大姑姑的家在後站,經過菜園、土地公廟,穿越大馬路,過一條橋才能到達。橋下有一條小河,河的兩岸全開滿紫色牽牛花。大姑姑的家,就在小河的另一邊。整排三層樓高的住家,每一戶都長得差不多,只有大姑姑家的大門是開的。她經營一家雜貨店,滿滿貨物堆放在綠色鐵製的貨架上。個子不高的她最愛穿厚底拖鞋,身上的衣服繽紛鮮豔,有蕾絲,也有亮片。像隻花蝴蝶般,穿梭在綠色貨架搭起的叢林裡。
雜貨店的客人不多。我和表弟們在樓上玩累了,大姑姑就拿雜貨店裡的麵條,煮一大鍋麵,填飽我們的胃。而我們最期待,大姑姑從貨架上拿出椰子口味的乖乖,讓我們可以配著電視裡的小叮噹,享受美好的下午。
有一次,她拿出店裡的麵粉,和了水,揉起麵糰,不是做麵疙瘩,也不是做餃子皮,而是把不同顏色的廣告顏料,攪進麵糰裡,變成黏土。我們手裡抓著不同顏色的黏土,捏出各種形狀。我把黃色黏土搓成細條狀,再斷成一條條,排列在一起變成薯條,就像電視裡培樂多廣告的一樣。
回家前,大姑姑叫我到門邊去。她擺了一張塑膠凳在門前,叫我坐上去。她手裡拿著一把尖尾梳,梳起我的頭髮。我感覺到,梳子尾巴在我的頭頂上分出一條直直的線。她從我的頭頂抓起三小撮頭髮往下編織,每往下走一步,自左右各抓一小撮辮子進來,最後用彩色橡皮筋捆好,兩條魚尾辮就編成了。「妳的頭髮不夠長,等長一點,姑姑幫妳編更長的辮子。」大姑姑說。沒有女兒的她,一直想要有個女兒,幫她綁頭髮、穿上滾著蕾絲邊的粉紅色洋裝。媽媽不在身邊的我,就這樣成為她臨時的女兒,有了一頭完美的編髮。
我在鏡子前看了很久,連睡覺也捨不得拆掉。我躺在床上,想著隔天一定會有同學這麼說:「妳媽媽好厲害,綁的頭髮真漂亮!」
※刊登於聯合報副刊2019.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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