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郅忻的《織》是一幅失敗者群像:阿玲大學畢業後找不到理想工作,癲狗叔想擁有自己房子卻不遂願,父親一再向家裡要錢、屢屢創業失敗,阿公頭家夢失敗、還遺落了戀愛夢在越南,連家族經營、彷彿可收容所有失敗者的牛排館,也節節敗退。同時,《織》也是一部個人命運絞纏進時代機器的小說,從一開頭「慶源紡織廠遭控假關廠,真裁員」新聞引發病臥老人激烈反應,到阿有功敗垂成的越南紡織業舊夢,春梅舊地重遊時想起那件礙於時局與心魔、始終不曾領取的訂做長衣。個人奮力想抓住激流裡的希望,卻被沖回淺灘。
各章命名也透露了作者企圖,〈纏〉、〈縫〉、〈染〉、〈穿〉、〈織〉、〈紗〉、〈剪〉,除了第六章外,都是和絲線布料有關的動詞;這部小說正是經由人物行動、不同敘事角度而交錯疊壓出來的重重織物,彼此浸透,宛如七重紗。另一方面,場景轉換之際,作者也讓語言發揮活絡功效,小說人物們在新竹老家時,以客語談話,到了越南,就適度夾雜一點越南語,但也就像人物們的越南語程度一樣,就一點,多半是招呼致謝抱歉或者地名食物。除了客家與越南,小說裡還有癲狗叔來自印尼的妻子,阿玲因為阿公去世而重逢的泰雅族朋友,Joan Baez的歌,白光的歌,不同文化線索以不同份量參與了這個從新竹北緣鄉鎮出發的故事。
因此,《織》的核心不單單家族敘事,也是多元文化敘事,更是移民敘事。外籍配偶移民來台,台灣男人移住到越南討生活,甚至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從廣東移居到印尼或越南、從上海移居到台灣,還說著客家話或粵語,還維持著一點當年都會生活的派頭。移民,不僅是家屋的移轉、地理區位的再定位,也是文化的再融合,更是怎樣攜帶情感、怎樣重構情感的過程,這過程裡獲得與失落各半;失落也即是深藏,一縷氣味就像鬼魂的呼喚,一張相片能捲出渦流,衣飾與植物也可以裝訂過去、現在和未來。《織》最感性之處,正是留意那些微物如何牽引,如何保存了故事。
就拿衣服來說吧,小說裡老張的太太清雲,是上海來的外省女人,和其他太太一同到越南探訪丈夫時,她穿了旗袍。既是出外的盛裝,在異國彰顯出一種民族身分,也是她貼身難忘的上海辰光;那身旗袍,在越南裁縫店家裡得到行家欣賞時,清雲很得意,那是女人的得意,也是心甘情願背負著舊日美好的得意。這一點也讓她能突出於老張其他同事的太太金蓮、春梅之上,藉著合宜閃耀的服裝來襯托出她曾是個大學生,只是戰爭打亂了青春履歷。那旗袍也因此洩漏了清雲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還有越南女人的長衣,形塑飄逸身姿--一開始先吸引了阿有的目光,發展成一段有始無終的戀愛,然後成為春梅、金蓮、清雲情誼的象徵,再成為春梅錯過的念想,最後,阿有與春梅的孫女阿玲終於真正把長衣穿在身上,春梅看著阿玲,卻想到了清雲。這當中曲折來回四、五十年,一襲長衣好像總在那裏飄飄拂拂。
回過頭來說,結識郅忻,和清華大學有關。就一個完整校園文學環境來說,可供追摹、認同的「學長姊譜系」是頗能發揮功能的。因此,我時常留心作家們的「清華淵源」,並因此讀到也曾在清華求學的郅忻《我家是聯合國》一書。她書寫自身家族裡的南洋與原住民元素,進而發現外籍配偶早已不是家屋的邊緣人,而是生活的軸心了。接著,第二本書《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持續關注來台的新移民女性們,同時也展現她努力認識越南文化的初步成果。
同樣從家族經驗出發,長篇小說《織》則是更為聚焦在台灣人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也身為「移工」的歷史。這段歷史,不僅是台灣戰後產業變化的一環,也成為小說裡家族的記憶暗影,所有遲疑的、不圓滿的,都彷彿可以追索到那段歲月。然而,那份久遠的遺憾、倉皇結束的夢想,卻也跟著移植回來的珍珠花,從過去蔓生到此刻,從此刻再往未來伸出探觸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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