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過香港幾回,這是第一次帶著安古同行。
上次帶他出國,是他滿周歲那年,當時他走路仍不穩,我們推著娃娃車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閒晃。如今,三歲半的他活蹦亂跳,拔腿狂奔時常叫我追不上。曾經帶著他四界遊的娃娃車,顯得太過迷你。因此,我們決定輕裝上陣,不帶娃娃車同行。
像是升級版的電動遊戲,沒有娃娃車的旅行有新的關卡等待著。起初預想的是,這一路必將走走抱抱,卻沒料到竟是一路抱。從室內到室外,滿滿是人,安古露出好奇又畏懼的眼神,頻頻喊抱。想必見到行人如海水洶湧,怕自己淹沒在人潮中。將近十七公斤的小男孩落在手臂上,我的耐重度僅止於一條街,其餘時候就由爸爸擔當「重」任。
加上此行主要目的是跟著書店夥伴拜訪香港的書店,店內空間多半也不適合孩子跑跳。平日蹦蹦跳跳的安古,老是被要求「安靜一點」、「不能跑喔」,簡直如被鎮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
這趟旅程走了兩日,孩子累,父母也累,情緒經常在引爆的邊緣。我不禁想:在這座往上生長的城市,究竟哪裡才適合孩子?
隔日,有整個上午的自由時間。我們隨意搭上一班叮叮車,想著就坐到海邊去吧。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時,就曾經這樣「冒險」。從某站上車,一路抵達終點站。記憶中,那一站臨海,人並不那樣多,也許更適合安古。
原就喜歡湯瑪士小火車的安古,一個人坐在單人座上,對著窗戶望,想像即將迎來的海岸。但一路風景始終是高樓處處,十來分鐘後,安古開始轉頭問:「海邊呢?海邊到了嗎?」不確知終點站在何處的我們,提前在港澳碼頭下車,一心以為碼頭有海。海確實在眼前,卻隔著玻璃幃幕。安古有點生氣地說:「不是這個海邊!我想去海邊,有沙子的海邊!」
對方位毫無概念,也沒有事先做功課的我,只好即刻連上碼頭的網路,一面安撫他一定帶他去好玩的地方,一面搜尋鄰近的去處。「香港動植物公園」幾個字佔據查詢的前幾筆。來香港幾次,我倒是一次也不曾想去公園。但為了短暫逃離人群,我們即刻打的、上車,隨車向上攀升,期盼即將到來的地方,可以讓安古盡情奔跑。
約莫十分鐘,計程車司機告訴我們:「就要到了。」只見樹在左側,群聚成一片綠意。我幾乎有一種錯覺,我在茫茫人海裡攀上了浮木,終於漂上一座小島。島中的島。
據說它是香港最早建立的公園。最早原是私人花園,1841年到1842年,英國殖民香港之初,此地曾作為總督官邸。1871年改建為公園,當時名為「植物公園」(Botanic Garden),直到1975年才改名為「香港動植物公園」。不過,成為公園後,主要用作植物研究工作,蒐集各種對香港有經濟價值的植物品種。類似的歷史經驗叫我想起台北植物園,它原是日本時代,台灣總督府從事育苗及進行苗木栽培試驗的苗圃。在香港,我經常感覺到一種相似又不同的感覺,也許正是這種特殊的經驗,讓我一再啟程到這鄰近的城市探訪。
計程車在路邊靠岸,我們下車,走入島中。公園入口是一座紀念牌坊,兩側柱子皆刻著「紀念戰時華人為同盟國殉難者」,一邊註明是1914年至1918年,另一邊則是1939年至1945年,分別是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通過這座牌坊,一片翠綠等待我們。
迫不及待想帶安古走入島中央的我,還是停下腳步,盯著柱子上的文字,心底冒升一個疑問:台灣在兩場戰役中與牌坊紀念的殉難者是敵人還是朋友?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日本與英國站在同一邊,台灣與香港作為殖民地,被置放於同一陣線。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成為同盟國,與英國陣營敵對,台灣與牌坊悼念的殉難者竟成敵人。這就是戰爭啊。經歷戰爭的人們,是敵是友皆不是自己的選擇。
然而,卻又是殖民歷史成就這座牌坊,這島中之島。戰爭過去,牌坊立在入口,提醒遊玩的人們半世紀前的戰火。安古尚不識字,牌坊寫些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群聚的樹與空曠的步道。他終於露出開心的表情,離開懸空的懷抱,走踏在園區步道上。
無論大歷史多麼無奈,得以保留下來的樹,共生在園區裡,給予一代又一代孩子一點自由的空間。牽著安古的我,想起兒時到台北找媽媽,媽媽帶著我到台北植物園散步。安古與我,我與媽媽,在蓊鬱林間身影層疊。
往上走幾步路,可見大鐵籠裡的雀鳥或猿猴,牠們在有限的空間裡跳躍與擺盪。這大約就是牠們一生所能及的世界。籠外走道,行人無幾。兩相比較顯得人類的殘酷,為了觀賞的便利,將牠們聚集在相對狹小的空間裡。籠中鳥獸喚不起孩子的興趣,他持續向上走,在轉角牆邊駐足,接著蹲了下去,口裡喚著:「馬麻,過來!」
我湊身過去,只見一隻身軀呈褐色,身上帶著突起疣狀物的小蛙,約莫只有小拇指指甲大小,如果不細看,與地面掉落的腐葉幾乎融為一體。
「你怎麼會發現?」我問。畢竟那隻蛙的擬態非常成功,且體型又如此嬌小。
「因為我的眼睛很大啊。」孩子睜大眼睛告訴我。
我忍不住笑出聲。我們一起圍坐在那隻蛙身邊,直到牠跳離視線。
繼續前行,一個指標寫著「兒童樂園」。步上階梯,發現所謂的兒童樂園不過就是擺放公園裡尋常可以看見的溜滑梯、盪鞦韆罷了,和我想像中有旋轉木馬或者碰碰車的「兒童樂園」仍有段差距。
日頭炎熱,只有兩個孩子在玩。一個看來是祖父帶著小孫女,一個是媽媽帶著女兒,大家避開直接曝曬在日頭下的溜滑梯,待在旁邊有遮蔭處的遊戲設施。安古立刻對一個圓形轉盤的遊樂設施感到好奇,我們在台灣沒見過這樣的設施。安古和爸爸分別坐在轉盤兩側,我在旁輕輕轉動。安古笑得樂不可支,直喊:「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張著嘴,兩顆本來就明顯門牙更加突出。突然,他的眼神盯著我的背後,像是一個小動物好不容易發現同類,露出盈盈發亮的眼神。我轉身看,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孩子,站在牆邊望著我們。
我對安古說:「跟哥哥打招呼啊。」那孩子比安古高半個頭,約莫五、六歲。
安古站在靜止下來的轉盤上,笑著對哥哥說:「哈囉。」我原來擔心安古會因為對方不同的膚色、頭髮而怯步,但全是我多心,在他眼裡只有另一個同類,沒有差異。
哥哥回應一聲哈囉,開心地往轉盤走來,俐落地跳上轉盤,一腳在轉盤上,一腳在地面上,開始一踏一踏地轉動轉盤。看那俐落的身影,這裡本應是他的領地吧。
過了幾分鐘,一個和我一樣黃褐色皮膚的女子,推著嬰兒車走來,車內坐著約莫一歲左右的金髮碧眼的孩子,他的雙眼盯著轉盤瞧。前一日在長頸鹿繪本館,聽館主談起香港有三十萬名來自東南亞的看護工,她們主要的工作之一便是帶孩子。這群來自菲律賓、印尼的看護工,比起家長更常陪伴在孩子身邊。在香港誠品書店的繪本區,我確實看到不少看護工,抱著孩子,讀故事書給孩子聽。
一如眼前的這名女子。她抱起嬰兒車上的孩子,用英語對哥哥說讓弟弟玩一下。哥哥減緩速度,停了下來,女子抱著孩子坐在轉盤的一邊,與安古相對,哥哥則開始緩慢地轉動輪盤。懷中的孩子笑了,女子也笑了。
當然,安古和我們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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