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日 星期五

筆下的世界


肚皮為紙

    懷孕七個多月時,曾發生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

    我頂著大肚子在公司開會,坐久了,開始分神,低頭看見自己又圓又大的肚子,好奇地伸出食指按壓。幾秒後,肚皮從內側突出,竟是奇異果(安古還沒出生時的小名)在肚子裡回應我!我興奮極了,再試一次、兩次,肚皮都有反應。

    肚皮像一張紙,我從外面寫,他在裡頭畫。我幾乎可以想像他仍在發育的手指,好奇地往外試探,彷彿在說:「我在這裡喔,我一直在這裡。」我輕輕撫著肚皮,輕聲對奇異果說話。

喜歡自言自語的我,至少在那十個月,無論是想對自己說話或是對奇異果說話,都不能算是自言自語,因為,我的身體裡還有另一個生命。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不安與怯懦,我卻完全不能理解他,甚至連他的模樣都只能憑著超音波的模糊影像猜測:他會不會有一雙比我更細長的手?睜著圓圓晶亮的眼睛?

執筆的小手

奇異果遲遲不願出世。預產期過後兩個星期,醫生決定為我施打催生針,我足足痛了一天,被醫生判定孩子太大,需剖腹產。產房冷氣極強,加上內心的畏懼,讓我渾身顫抖著。隔著一塊布簾,我感覺到醫生正將孩子從我的子宮裡取出。「哇!」我聽見孩子驚天動地的第一聲哭喊,似抗議著:「我還不想出來!」護士將他抱來我身邊,他的身上還帶著細毛,微睜著細長的小眼,一雙小手擺出握拳的姿勢,如一隻小獸靠在我肩上。與我想像中的全然不同,卻讓我再一次意識到,他是一個全然獨立的新生命。小小的他在我身上輕輕哭泣,我不自覺以安咕安咕哄他。此後,我亦喚他「安古」。

安古的手雖然小,握力卻十分大,不算修長的手指,形狀與我極為相似。他不喜歡叉子,一歲左右就想拿筷子,還不願用學習筷,只想搶我手中的筷子。我不知從哪看到,太早讓孩子拿筷子會影響手部發育。但因為安古十分堅持,我只好由他。現在三歲的他,筷子已經用得很好。時常是大人不相信他可以夾起,哄著說用湯匙好不好?還是叉子呢?結果,只見安古老神在在,輕鬆把眼前的食物夾起,放入嘴巴裡。明明是相仿的手,我的卻笨拙許多,上國小了,筷子還是拿不好,常因此在飯桌上被阿公念。

    除了拿筷子,他對長條狀的東西都很有興趣,抓週時拿的是咖啡攪拌棒。還不會走路,見我提筆,便一把搶去,模仿我手握原子筆,靠在茶几前畫著桌面上的信封袋。等他再大一些,我把七、八張圖畫紙貼在家中一面牆上,給他水彩、調色盤和水彩筆。他在牆上作畫,使用各種工具,雙手也成了畫筆,反覆塗抹、上色。他小手一揮,顏料所在之處往往溢出圖畫紙的邊界,等揭開圖畫紙,牆面上留著斑斑點點塗鴉的痕跡。但我並不覺得凌亂,反而覺得充滿安古成長的印記。

    過了一段時間,他逐漸領悟黑色的神奇。任何顏色混上黑色,都變得越來越濁,終於也變成黑色。等到他的黑色水彩用罄,我用墨汁替代,為此再買一個梅花形狀調色盤,讓他可以加水調整濃淡。他從牆面移至地板畫畫,有時畫在圖畫紙上,沒有圖畫紙的時候,就畫在A4紙或筆記本上。

    無論是在牆上或是地面,每次等他畫得過癮後,地面磁磚、他的衣服與小手小臉,絕對全面「掛彩」,遍地混亂。偏偏房子小,沒辦法給他一個獨立的空間,只能他畫完、我收拾。說實話,我也常有不耐煩的時候。但是,看到他專注地拿起手中的毛筆在白紙上,由上而下,由左而右,或者只是用力按壓、畫點,那種專注「玩」的模樣,又讓我非常感動。

    他畫完時,我會問他:「你畫的是什麼?」愛說話的他總是會給我一個答案,譬如「在媽媽肚子裡」是一幅在便條紙上畫的圖,他用早餐店的藍筆和紅筆交織出長型的線條,再加上點點,如星空繽紛,比起超音波更加生動、充滿生命力。

    還有一幅我特別喜歡的作品,叫做「媽媽與安古」,是用毛筆沾墨汁豪放塗抹成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孩子的模樣。媽媽與孩子的手像是緊緊牽著,又隔出一點距離,可以看出彼此的輪廓。從畫裡,我看見安古眼中的我們,那麼緊密,那麼獨立。

隱形的臍帶

    看他畫畫,常叫我想起善畫畫的媽媽,以及曾經如此熱愛畫畫的自己。

    從小與媽媽分離的我,常透過別人的說法或媽媽留下的東西,來認識這麼一個我原該親密的人。我的衣櫥裡留著一幅媽媽畫的水墨畫,上面畫著幾枝隨風搖曳的竹子和兩隻小鳥;還有家裡經營的楓林牛排館,所用的餐墊上的圖是媽媽畫的花草水墨,再搭配上爸爸的題辭。這兩幅畫讓我明白,即使爸爸媽媽已不相往來,但他們仍是因為曾經相愛才有了我。

不知是因為遺傳還是從小看過母親的畫,兒時不多話的我很喜歡塗鴉,常拿著一塊錢,到隔壁的隔壁的文具店買張圖畫紙,開心地在上面畫出我心底的世界。爸爸見我愛畫畫,乾脆一次買一大疊圖畫紙給我,讓我想畫就畫。雖然有蠟筆和彩色筆,但我並不喜歡著色,只喜歡用鉛筆、原子筆素描。

    我記得曾畫一艘大船,大船上載滿各式各樣的人。也記得,阿公帶我參加一場在小叮噹遊樂園辦的繪畫比賽,當其他小朋友畫出色彩斑斕的遊樂區時,我卻用鉛筆仔仔細細畫著園區邊的一棵大樹。大船塗鴉應該被拿來墊熱鍋了,小叮噹樂園旁素描的樹,被主辦單位收去,它們最終都淪落為無用的垃圾。然而,我卻常常想起它們,想起兒時花整整一下午,只為在一張白紙上創造一個世界的單純慾望。

    再大一些,我在閱讀和寫作裡發現同樣的樂趣,漸漸把興趣轉移到寫作上。最初用筆寫在稿紙上,再是用電腦寫作。無論用的是哪一種工具,坐在桌前的我還是那個想要創造一個世界的孩子。

只是,創作路上也並非總是順遂,經常為各種質疑而苦惱。有時來自別人,如常有人問:「現在還有人買書嗎?」有時是自己:「我這麼寫真的好嗎?我真的可以這樣寫下去嗎?」當書寫的慾望陷入這些語言的紛擾時,創作的初心就被動搖了。

安古出生後,我近乎三年沒有「工作」。離開職場,生活變得極為簡單,寫作、孩子成為日常生活的全部。跟著安古,我重新成為一個孩子,重拾單純的創作慾望。尤其,看見安古那麼努力想要學習、嘗試的模樣,以及對一切毫無畏懼的自信,也大大鼓舞了我。他用行動告訴我,不需要去限制自己,更不要懷疑自己。
   
這些凝聚為我書寫的動力,先是在人間福報副刊撰寫專欄「安咕安咕」,記錄安古和我之間相處的細節。同時,也關注到女性進入家庭後的處境,寫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這本書。甚至嘗試從未想過的長篇小說。

在筆下的世界,我時而為母親,時而為孩子,雙重的身分讓我重新理解媽媽當年的選擇,並逐漸修復媽媽與我之間的關係。媽媽的水墨、安古的塗鴉及我的文字之間,彷彿有條隱形的臍帶緊緊牽繫。

有限的時間

    孩子與書寫,有時相生,有時相剋。兩者都需要時間,而時間是有限的。但也因為有限,所以格外珍惜短暫的寫作時光。只要坐在熟悉的早餐店裡、固定的位置上,打開電腦,我就能進入寫作的狀態。短暫的兩個小時,只要有一點點進度,我就感到安心。下午等到安古午睡,還能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可以閱讀(當然,也常常跟著安古睡去)。

    這樣的作息在安古滿三歲後,發生了改變。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得開始上班了,安古大部分時間必須交給婆婆照顧。我的時間被切割得更為瑣碎,工作,中午找空檔寫作、閱讀,下班才會與安古再見。我們彼此都還在適應,這樣長時間沒有彼此的生活。

    有一次,安古對著正要出門上班的我喊:「媽媽妳不要上班,我快受不了了。」我一方面感到心疼,另一方面也忽然發現,看似小小的安古,已經會用這麼成熟的句子表達心裡的感受。時間往前滾動,不著痕跡地讓他獨立,直到有一天,他開門走出去,踏上未知的旅途。想到這裡,我總忍不住緊緊摟住身邊的他,親吻他細軟的頭髮,想留下他每一刻的氣味。

    前幾天,下班後的我因為過於專心校對小說稿,沒發現安古跑進浴室,據安古說,隱形眼鏡流進洗臉盆不見了。我沒有責備他,是我在照顧他的時間分了心,我實在按耐不住想要修改的衝動。而我向來知道他對我的硬式隱形眼鏡感興趣,透明薄薄的圓形玻璃,在他小小的世界裡,都是閃亮亮的玩具。我誠實告訴他,對於額外要花一筆錢,我感到難過。他對我說:「媽媽妳不要傷心,我豬公的錢給妳買隱形眼鏡。」雖然豬公的事他隔天醒來就忘了,我仍因他的話被深深安慰。


    上班後,不少人對我說:「上班比顧小孩輕鬆吧。」說話的人都有種為我鬆一口氣的感覺。但我並不這麼想,所以總是認真地回答對方:「不會呀,我喜歡和小孩在一起。」儘管,在那有限的空間與時間裡,安古與我常看似凝滯不前、在原地踏步,但一段時間後回望,才明白已走出一個屬於我們的小小世界。

※圖為安古所畫,刊登於明道文藝2017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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