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頭髮剪了,長度大約齊耳。說實話,真有點不習慣。從高中以後,幾乎都留著超過肩膀的長髮。中間也曾剪短,但一直離肩膀不遠,像這樣齊耳的短髮,真可以說是我人生髮型史上的重大突破。
剪髮那天,頂著大光頭的髮型師O這麼說服我:「你看我頭髮長不出來,想剪也沒辦法。」我的頭髮就這麼落在那間連鎖型髮廊裡。看那一地參差、雜亂的黑色線條,很難想像曾經與它們朝夕相處、親密依偎過。
連鎖髮廊所在的那條不大不小的街道,大約擠了七、八家髮廊,可以說是髮廊的一級戰區。街道側邊高樓的一樓是小市場,多數髮廊都臨著市場而開,前後都有入口。從前門走入,髮廊裡飄散化學香精氣味,向人直撲而來;打開後門,聞見的卻是市場裡雞豬魚肉混雜的氣味。這裡算是老社區,居民大多有一定年紀,婆婆媽媽買完菜,恰好走到前面的髮廊休息、整理一番再回家。
我曾抱著嘗試的心態,走進其中幾間店。有間是低價競爭、雇用建教合作生的連鎖髮廊,我去過一次,發現裡頭工作的年輕男孩連吃飯時間都沒有,只能到對面買包乾泡麵裹腹,就不再去了。還有專營銀髮顧客的資深老店,店是老闆娘的嫁妝,我稱呼她「阿姨」,新居民如我會向她打聽各種情報,譬如哪裡有好的裁縫店、哪家菜值得買。也有姐妹倆共同經營的髮廊,她們看著我推著娃娃車,車上還掛著剛買的菜蔬,見我還算年輕,對我曉以大義,說明女人工作的種種好處。
有時,我有這麼一種感覺,覺得自己不是去剪頭髮,而是用頭髮交換一個故事。
O所在的連鎖髮廊價位中上,有三位資深設計師,之所以遇到O,完全是因為他剛好沒有客人。我陸續又走入兩、三次的原因,除了他剪髮細心外,還有他的廣東腔。在他之前,十年來幫我修剪頭髮的髮型師K,也是個香港人。
當時,我剛到高雄讀大學,學校對面是文化中心,而K經營的髮廊就在文化中心另一頭的巷子裡。那些巷子長得非常像,即使已經去過無數次,身為路癡的我還是時常走錯。巷子兩側的房子大約五、六層高,雖然屋齡已久,但房價從不降。以房仲業的說法,就是所謂的文教區。
起初,我是透過學校的BBS站搜尋,看見有人推薦這間髮廊。K的髮廊很低調,牆壁是深藍色的,要走幾個台階才能到門口。第一次去時,遇見同校別系的女同學,染著一頭美麗的長捲髮。我從背影認出她,這讓我增添不少信心。K的剪刀從我眼前、耳邊滑過,略過眉毛的斜瀏海、修飾頭型的厚薄度,令我滿意地走出K的髮廊,成為他忠誠的追隨者之一。
K不說好聽話,十多年來,我不只一次問他,能不能幫我剪「短一點」的頭髮。他只會說:「你的頭髮有自然捲,剪出來的效果,沒辦法像雜誌上那樣喔!那都是要加上化妝、打光才有的效果。你知道嗎?」他說話特別喜歡用「你知道嗎」結尾,我點頭,打消剪髮的念頭。大學四年、實習一年,五年時光,全靠K把我留長的歲月剪去。
由於過於依賴K的關係,離開高雄後,我四處尋覓適合的髮型師。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我去過朋友推薦,必須提早一個月預約的髮型店;也嘗試過剛開幕,店內只有一個位置的髮型店。
就這麼一間換過一間,直到碩士畢業,竟被分派到高雄工作,且地點就在文化中心。租好房子後,我決定立刻到K的髮型店報到。循著熟悉的路徑,像少小離家的人,我指認曾經熟悉的景物。四年過去,布蘭琪仍在轉角二樓賣著平價咖啡,隔幾間的相館卻變成服飾店,一新書局還在,樓上的漫畫王卻收了。我不免憂心起K的髮廊,很快又安慰自己,不會的,K的老主顧這麼多,一定還在。
果然,K的髮型店還在老位置,還是深藍色調,只有玻璃窗前多了一架腳踏車(K後來告訴我,因為平常沒時間運動,只好上下班騎腳踏車)。至於K,還是穿著短T、牛仔褲,略微隆起的肚子,比從前稀疏些的頭髮。他一眼就認出我,向我打招呼:「怎麼那麼久沒來?畢業了?」我告訴他我回新竹讀書,現在又被調來這裡工作。
助理領我去後頭洗頭間洗頭,我平躺在洗髮椅上,聞見熟悉洗髮精氣味,輕輕閉上眼睛。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坐在熟悉的位置,K替我梳理頭髮,沒有問太多,就拿起剪刀在我的頭頂輕快穿梭。我望著鏡子,看見這些年來,我不斷尋找的熟悉輪廓,與從前相似的自己。
我又回來了。
逾五十歲的K,不只一次對我說,也許再過幾年,房貸還得差不多,就不做了。工時太長、店租太高,以後打算經營工作室,只做預約就好。他說:「我們這一行很現實,大家喜歡年輕點的。你知道嗎?」
我發現K習慣說「你知道嗎」,主要原因是他的廣東腔。即使他的國語說得非常流利,甚至夾雜一些台語,濃重廣東腔還是跟隨著他。剪髮時,他喜歡談論時局。尤其愛比較台灣和香港,比如登革熱流行的時候,他會提到香港的地下水道設施如何進步;比如談到公務員這個行業的時候,他會說香港的公務員少,但都精幹。怎麼說,香港似乎都好過台灣。
「那你為什麼留在台灣?」我問。
K給了我一套說法:有錢人和窮人都可以住在香港,有錢人可以享受香港的奢華,窮人有政府的社會福利接濟。但如果像他這種不上不下的,買不起香港的房子,吃不起豪華餐廳,住台灣就好過香港。憑著精準的投資眼光,K當初買的房子已經漲了一倍。
「賣掉了也買不起同一區的其他房子,就繼續把房貸付完囉。」K說。
為了付房貸、孩子的學費,髮型店一星期僅休一天。每年,能回香港的時間,只有過年那個星期。他回去,什麼也沒做,整日整夜跟在老母親身後。早起吃飲茶,接著逛菜市場,吃過午餐,到公園做運動,吃晚餐、睡覺。過平常的從前日子。時代廣場、蘭桂坊,都離他的香港很遠。
「我媽住的是政府配給的房子。我接她來高雄住過,她不習慣。每次想到她,就很後悔當年到台灣來。你知道嗎?」1990年代,台灣瘋香港,K本來打算到台灣工作幾年,錢賺夠就回去。他先去台北,房價過高,開銷太大,於是一路向南,到了高雄。沒想到認識現在的老婆,買房、生子,定居下來。
K就像一面鏡子。我看著他,像看見自己。
本來想工作個一年調回新竹去的我,就這麼留下,徘徊在文化中心的周圍。吃同一間早餐店、到同一家髮型店剪髮,多年來毫無改變。也許是這麼一點賭氣的心態,我到O的連鎖髮廊去,向他說想剪短一點。
「好啊!人生沒有幾個十年,想試就試。」一樣的廣東腔,給了我不同的答案。
我再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也許過不久就會習慣了吧。
※刊載於《高雄款》2016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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