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長年不在家,我最常面對的家中男性,除了阿公,就是兩個叔叔。我對叔叔又敬又畏,他們疼愛我們,成套童書不手軟;他們教導我們,背九九乘法、學看時鐘;他們打罵我們,嚴格時讓我有種在水中無法呼吸的窘迫感。
我學習游泳的經驗皆與兩個叔叔有關。大叔叔帶我進游泳池後,自顧自繞著游泳池游。他的身高不高,體型精壯,水流經過他的身體,看來幾乎毫不費力氣將他托起,任他在水面忽上忽下前進。游泳應該是一種享受,大叔叔說。游過幾圈後,他來關心我的「進度」,姿勢不對,打水的時候應該把腳攤平,像這樣。啪嗒啪嗒,水花濺了我滿臉。
小叔叔相對嚴格許多,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教會我。只是別說游泳,剛開始我連把頭埋入水中都不敢。小叔叔耐性耗盡,突然將我的頭壓入水面,我第一次感覺到他的手掌如此有力,連掙扎的空間都不被允許。幾秒後,他的手鬆開,我的頭冒出水面,淚水與池水混雜滿臉。此後,我確實敢將頭埋入水底,卻每每在面對小叔叔時,他掌心緊壓著我頭的窘迫感立即浮現。
梅湖游泳是私人露天泳池,印象裡票價一人六十元左右,設有大小兩池,兒童池附設簡易滑水道,成人池水深蓋過我的頭頂,我必須依著浮板或緊靠側牆。游泳池設有雜貨店,游完泳,可以拿幾個銅板買顆茶葉蛋,即沖即食一碗泡麵,暫時溫暖皺褶冰冷的身體。
叔叔們帶我去游泳,交通工具是摩托車,我約略記得泳池的位置,距離依憑風速與感覺,似乎並不遠。一個夏日午後,特別想把身體泡入冰涼的水中,拉著阿婆和妹妹們去游泳池。她們一老兩小走得特別慢,直到連走在前頭的我都覺得,原來這麼遠。兩旁不是農田就是林地,偶而穿插幾間民房,我們像極一群在沙漠中尋找綠洲的駱駝。
到了到了,我看見「梅湖游泳池」幾個紅色大字,寫在藍邊的白色招牌上。換上泳裝,阿婆坐在雜貨店旁白塑膠椅子上等,妹妹和我待在兒童池裡玩。叔叔們不在,我毋需在成人池扶著邊牆練習踢水;阿婆在這裡,我只要徹頭徹尾的玩,如此就好。
只想玩水的我,高中時進了一所以游泳訓練聞名的女校。上高中的那年暑假,為了避免日後的難堪,拜託大叔叔教我游泳。大叔叔的學生除了我以外,還有同考上那所高中的國中同學亭。梅湖游泳池已經不再開,必須由大叔叔開車,載我們到鄰鎮科技大學附設的泳池。一遍又一遍,夏天都過了,寒假緊接著來到。天氣寒冷不堪,亭和我雖學會打水前進,但尚不會換氣,只好繼續請大叔叔家教。
這裡的泳池沒有泡麵、茶葉蛋,游完泳後,大叔叔會帶我們到附近的小籠包店,點杯熱豆漿、一籠小龍包,去寒補胃,可能是因為肚子餓的緣故,覺得那家小籠包真是太美味了。儘管我還是學不會換氣,卻因為小籠包的關係,不那麼排斥游泳這件事。
期末游泳考試那天,老師規定25公尺長的泳池,中途只能停留一次。不會換氣的我,只好力拼一口氣游到底。不行了,停留一次,浮上水面吸一口氣,再次往前。我終於看見前方的壁面,知道自己就要到了,但氣已用盡。不想補考的我,不顧口鼻吸入水,硬是往前游,直到對岸。
那完全無法呼吸的瞬間,我猛然想起童年時,在梅湖游泳池的成人池,小叔叔把我的頭壓入水面的往事。當時的我絕不會相信,有一天,強迫自己無法呼吸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小鎮故事之17,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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