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8日 星期四

踏踏泥土


   母親走在我的前頭,姿態彷彿要與人理論,說話如發號施令,惟眼神透露對世間一切的好奇,如孩子。這是我第一次帶安古到台北找母親,她在西門町賣表,我們就近找一間咖啡館見面。

   咖啡館旁有一由商業公司策畫以推銷商品的展覽,我原來不太想走進,但見母親異常興奮的模樣,只好陪著她。我們走進一條長廊,象徵柔軟的雪白衣服懸掛天花板如波浪起伏,母親說好像婚紗。歷經兩次失敗婚姻的母親,獨自撫養與我同母異父的弟妹長大,她和我則一直分隔兩地。我曾見過母親穿著婚紗的模樣,照片裡的她抿嘴微笑,手握捧花,其實她的脾性大開大放,照片裡的反倒不像她,而是攝影師精心調整下新娘該有的樣子。照片被阿婆收留在家中櫃子深處,像陳年的傷口,反覆啃咬她驕傲脆弱的心。她曾因此一度反對我結婚,直到安古出世,以小小的手揮去許多不安。

   再往前去是一處長方形的露天陽台,陽台上種植韓國草,穿插平鋪的白石,需脫鞋走入。我又升起不想再往前走的念頭,要脫鞋走完還得清洗雙腳,實在麻煩。母親轉眼已脫下鞋子在裡頭,她要我走進,並問:妳多久沒有踏踏泥土了?

   彼時,我仍是個頭不及母親的孩子,一回去台北尋她,她帶我搭計程車到一座綠樹蓊鬱的公園,下過雨後軟泥沉地,母親見狀即脫去鞋子踩踏在泥地上,腳底沾粘黑漆溼土,往前走去。走了一會,她回過頭發現我仍呆愣在原地,便大聲喚我的名,要我也脫去鞋子和她同行。炎熱的夏日午後,泥土冰涼沁人,母親在不近不遠的前方等我。

   短暫的瞬間,我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小女孩,不情不願地跟著母親走在溼軟的泥地上,她還是走在我的前方,背影胖了一些,腳步卻輕盈許多。不若母親自在隨意,我盡量避開泥地走在石子上。還未穿過鞋子的安古,在通道的盡頭,室內微光輕露,我彷彿聽見安古的聲音,快步走向有他的所在,不再管腳上泥土,從當年那個小女孩,心甘情願成為一名母親。母親隨後走來,笑說:怎麼妳腳上的泥土反而比我多?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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