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3日 星期五

越南姐妹教我的事


   國小四年級時,家中原來經營的牛排館不敵平價連鎖店結束營業,阿公阿婆為了撫養我們三姊妹,在騎樓擺攤賣煎餃。阿公每天四點起床,蹲在窄小的廚房裡洗菜切菜,阿婆則負責煎餃子、招呼客人,現包現賣的煎餃生意竟愈來愈好,包餃子人手不足,小叔叔辭去原來的工作幫忙,退休的叔婆太也來打工。從此,我的假日早晨必須比平常日更早起,睡眼惺忪下包餃子,拿一片餃子皮,舀一匙菜肉,不需沾水,兩手往內側聚合按壓,便放在長方形的托盤上,托盤原是牛排館端茶水用。一顆一顆如列隊整齊的軍隊,等著下鍋進入戰場。
餃子包覆的童年
   人多時,整個攤子鬧哄哄確實是戰場,只好請大家排隊。我有時在前線夾餃子、算錢,有時在後勤,拚命包餃子。平常上課,同學都知道我家就是鄉公所前賣煎餃的,前一日就向我下單,我隔日幫他們準備早餐,收的錢成為零用金。儘管如此,我一點都不喜歡家裡做生意,我不能和同學在假日約出門,也不喜歡同學們喊我煎餃妹,且無論何時都覺得自己身上恆常有一股洗不去的油煎味。
   雖然家裡賣早餐,我的早餐卻一成不變。阿公會準備一碗白飯放在瓦斯爐旁,配上阿婆做的煎荷包蛋、清燙高麗菜蘸醬油及昨晚吃剩的回鍋菜,便是我的早餐。我覺得自己如一隻小螞蟻,怎麼也爬不完這座白米山。吃完了飯,還得喝整整一碗白開水。阿公每次看我喝水的樣子都會說:「水底背有骨頭?」但我還是喝得很慢很慢,常常上學快遲到,阿公再用他的老摩托車載我去上學。彼時,我實在太想吃隔壁美而美的三明治,常常向疼愛我的阿婆抱怨。有天早上,便發現瓦斯爐旁出現阿婆自製的三明治,家裡沒有美乃滋,阿婆便撒上黃砂糖代替,吃起來喀啦喀啦,阿婆沒吃過西式的早餐,她以自己對味道的想像做了這個不中不西的三明治,雖不若美而美,卻自有味道。
   阿公阿婆年紀愈來愈大,便將攤子交給叔叔經營。阿公過世後,沒人再逼我吃滿滿一碗白飯,反而自己不能一日無飯。異鄉三餐幾乎皆外食,工作的周遭環繞許多與美而美相仿的早餐店,我因趕時間匆匆外帶,再無童年時的嚮往。
台越合體的早餐
   直到一年多前向貞姐學習越南語進而認識了蓮姐,知道她在附近開了一間早餐店。它原是連鎖店,經營者向蓮姐的夫家租賃店面,經營未見起色要易手,蓮姐乾脆將店頂讓下來自己做。小店位於學校附近,平時除了學生,也有許多上班族,假日吸引不少小家庭在此解決早午餐。店內擺置整齊,牆上懸掛蓮姐就讀國小的女兒的水彩畫,用色明艷大膽,讓簡單的小店看來十分雅致。
   蓮姐原來就是煮食的巧手,初接手早餐店時,原來店家設定琳瑯滿目的菜單仍讓她花費許多工夫學習,一樣一樣嘗試調整口味。我點了店內的招牌蛋餅,蛋餅自蓮姐手中端來時,由塑膠製的長方形盤裝盛,煎得金黃明亮,裁切如緞面。入口時發現餅皮的口感非常特別,經詢問才發現蛋餅皮是蓮姐自製,她不滿意供貨商的餅皮過於乾扁,便改良做法,花更多的時間煎餅皮備料。仔細咀嚼,那是介於越南河粉與台灣蛋餅之間的質地,彷彿少女的皮膚,結實而有彈性。我又點一杯越南咖啡,沁涼的咖啡以細腳玻璃杯裝盛,甜蜜香醇,絲毫不因其價格而隨意以紙杯、塑膠杯相待。如果還餓,我會點鍋燒湯飯,蓮姐不習慣台灣店家使用湯頭過於油膩,這裡的鍋燒湯頭使用蔬菜燉熬清甜爽口,玻璃大碗裡盛裝滿滿的高麗菜與白飯,讓我想起阿公與童年的早晨。
越南詩歌水世界
   後來,我成了常客,願意騎較遠的車程來此只為早餐。一日,蓮姐拿一本越華字典給我,字典外觀已舊,頁面吸收主人的汗水與季節的潮溼,有翻閱的痕跡,蓮姐說是她十多年前來台灣時所用,她靠它學習陌生的華語。如今功成身退,輾轉來到我的手中。我曾在貞姐家看過更厚重的越華字典,因為編輯新移民姊妹刊物的關係,貞姐對於華文字詞使用特別在意謹慎,她總是跟我說華文裡的形容詞很多,她會使用的太少。學越南語以後,我發現越南語裡的形容詞好多,我只能憋腳地唸出幾個熱騰騰的新詞彙。它揭露一個與水相連的世界,貞姐教我的越南詩歌裡少不了河流與海洋,藍色與綠色使用同一個詞彙,於是藍天與碧海是沒有分際的。
   這似乎亦是蓮姐做的早餐給予我的想像,讓我透過味蕾不斷越界。正如阿婆在那日早晨做的三明治,它們以一種混融的面貌溫暖了我的胃。
   在陌生的異鄉裡,這頓早餐變得重要起來。後來,我結婚懷孕,產檢前必得先到這裡吃蛋餅喝奶茶,然後放心滿足到大醫院裡經歷長長的候診時間,從醫生口中得知腹中胎兒的成長情形。孩子剛滿月,我帶著彌月蛋糕和貞姐相約至蓮姐的早餐店。貞姐帶著筆記型電腦,打開即將要在高雄獨立書店展出的海報檔案,展覽主題是越南捲紙畫,貞姐是策展人,作畫者不是別人,正是貞姐的大兒子以及她同嫁至台灣的妹妹。
描繪母親的鄉愁
   貞姐的大兒子與蓮姐的女兒是同學,皆對繪畫有興趣,越南原是現代藝術的重鎮,貞姐希望能讓孩子接觸母國的藝術。然而,貞姐尚有忙碌的工作與年幼的稚兒需照顧,幾經考量下,她說服大兒子獨自回外婆家。原先他是抗拒的,後來轉而接受母親的安排,與阿姨一起回到越南的南方。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裡,貞姐透過視訊知道兒子對於捲紙越學越有興趣,我們的越南語課,遂多了越南現代藝術與工藝品的介紹,伴隨母親對兒子的思念與驕傲。當時我的孩子仍在肚子裡,我仍體會不來與孩子分離的滋味。
   待及他返台,我們的越南語課便多了捲紙畫教學,細長的捲紙因台灣沒有生產,只能從越南帶回,所能使用的顏色有限。我選了一張粉紫色圖紙為底,在上頭畫了兩艘帆船,一大一小如遠似近,或更像母與子徜徉大海。捲紙的工具極為精細,像縮小版的魚叉,木質握柄,我們圍坐於貞姐客廳的玻璃桌上,捲動不及五公釐的長紙,再黏貼於圖紙上。工具及做法看似簡單,實際做起來卻十分不易,經過幾個晚上,一幅捲紙畫總算完成。
   由於親手試過,當看見貞姐在電腦前一張一張翻攝自原作的照片時,便更加驚嘆於眼前手工之精細及構圖之巧妙。一幅費時許久的蓮花,深深淺淺的綠色是葉,簇擁幾株粉紅色的蓮,捲度疏密層次多變,遠遠望去幾乎如真。這幅是貞姐妹妹的畫作,離家十餘年的她,以手捲製家鄉倒影。向上飛升的七彩氣球、兩名走在街道頭戴斗笠的越南女子、越南國土與國旗,日漸複雜的圖像出自貞姐孩子之手,他透過色彩繽紛的創作理解母親的鄉愁。
   貞姐與蓮姐逗弄著我的孩子,一手接過一手,在近午的早餐店裡,我初次淺嘗母親的滋味。
※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14.5.23,原題為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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