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來了。我牽她的手走進我住的大樓,她看著大樓中庭,念道:「好像Mandy那裡。」Mandy是我的表妹,剛搬進新居。我去過一次,那棟樓和我住的這棟樓,除了都有中庭,沒什麼相似之處。
「蓋北美大樓的叫巴老八,這可能都是他蓋的,才會那麼像。」阿婆說。北美大樓是湖口的第一棟樓,也是當年湖口最高的樓。曾是戲院,約二十年前,戲院收了,樓上轉租商辦,樓下租給服飾賣場。北美大樓起建時,阿婆為貼補家用,當保姆的她背著別人的孩子,在工地外用大鐵鍋炒菜煮飯,為工人準備三餐和點心。
搭上電梯,阿婆用渾沌的眼神看著我,問:「我來多久了?要回家了嗎?」「妳才剛來啊。」我安撫她,拿出鑰匙開門。她脫鞋走進屋裡,望著四周喃喃說:「我有來過。」接著走到靠陽台的電子琴旁,坐上藤椅,用胖短手指彈奏幾個音。學琴半年的安古見阿太彈他的電子琴,立刻跑上前彈一小段貝多芬的〈快樂頌〉,彷彿在說這樣彈才對喔。阿婆笑了笑,她不識Do、Re、Me,卻沈浸在某種情緒中,邊彈邊唱:「桃太郎さん 桃太郎さん お腰につけた 黍団子 一つわたしに くださいな……」(桃太郎啊
桃太郎啊 給我一個繫在你腰上的飯糰吧)我拿手機錄下彈鋼琴的阿婆。彈唱幾句後,她轉頭問我:「好聽嗎?」「好聽。」我說。
〈桃太郎さんの歌〉是我學會的第一首日文歌,最早是從太公那裡聽來的。年近七十的太公理平頭,髮絲全白,瘦削長臉常掛笑容,露出又長又黃的牙齒。太公很疼我,從不罵我,常偷塞零用錢給我。當時讀幼稚園的我,一下課就跑上二樓找太公。太公如果沒出門釣魚,會在二樓整理釣具或炒誘餌。他常邊工作邊唱日文歌,桃太郎さん就是常掛在嘴邊的一首。
很喜歡這首歌的我,對桃太郎的故事也十分著迷。
那時,阿公阿婆固定每年帶我搭火車,從湖口到高雄鳳山找小姨婆。小姨婆一家四口住在租來的房子,倚靠賣紅豆餅維生。節省的她鮮少遠行,把錢存下,希望有天能買一棟自己的房子。某次去,小姨婆怕我無聊,特地準備一卷錄影帶給我看,是林小樓主演的《新桃太郎》。
一看是桃太郎,我迫不及待坐在電視機前等待。老爺爺和老奶奶撿起河邊飄來的大桃子,剖開後發現裡面居然有個孩子,悉心照顧孩子長大,並為他取名桃太郎。被阿公阿婆帶大的我,對電視上的老爺爺老奶奶,多一份親切。看見惡魔假扮老爺爺欺騙桃太郎時,我忍不住掉淚。熟悉情節外,電影版還添加許多稀奇古怪的角色:男扮女裝的鬼婆婆、搞笑CP蘋果公主和西瓜太郎。大概是屬狗的關係,我最喜歡陳子強扮演的略帶傻氣卻忠心耿耿的狗童。那趟高雄行,去過哪裡我全忘了,只記得《新桃太郎》裡鮮活的人物。
過幾年,小姨婆好不容易攢夠積蓄、買下新居,姨丈公卻因病過世。失去老伴,小姨婆變得更不愛出門。
我問阿婆,還記得以前去高雄找小姨婆的事嗎?阿婆嘆口氣說:「當然記得,這下小姨婆記性不好,舊年住到台南的安養院囉。」我牽阿婆的手下樓,散步去餐廳吃飯。我們手牽著手,像兒時一樣。不同的是,從前我如此矮小,現在已高過阿婆半個頭。我輕輕哼:「行きましょう 行きましょう あなたについて どこまでも……」(走吧 走吧
讓我們跟著你吧 到哪裡都讓我們跟著你吧)在這條小路上,我是狗童,阿婆是桃太郎,我多希望,就這樣跟隨她一路走下去。
註:太公,客語「曾祖父」之意。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6。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