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有一本胡春香詩集,封面以自製塑膠套包裹,頁面因長期翻閱生皺摺,平時放在鐵盒裡珍藏。這是她十年前來台灣身上所攜的少數物品,詩集陪她跨越海洋,來到陌生異地。十八世紀末,詩人胡春香在封建傳統中以犀利筆觸批判社會對女性不公。阿蘭想,胡春香若生於現代,以其性格,或也會選擇漂洋過海赴異地追求人生未知。
她第一次讀胡春香的詩,年僅十七。她認識了他,他生得高挑瘦削,聰明有才。約會幾次,他送她胡春香詩集。書封上穿著越南傳統服飾的女子擺姿媚態,紅配黑用色大膽。他說她的性格就如同胡春香,表面溫柔乖順,內心叛逆不羈。他將胡春香描寫愛情初綻的詩句「十七十八正當時,我倆相愛手不離」以黑色鋼筆書於詩集扉頁,並簽下自己的名字。阿蘭生得大眼櫻唇,二十年前在保守農村敢穿無袖衣衫,追求者眾,她只為他傾心。
阿蘭家境不寬裕,軍人父親堅持讓她升學。身為長女,父親管教嚴謹。她遲未向父親表明自己與他交往,約會只說是與同學念書。他們一起學吉他、上大學,彷彿一切就該如此進行下去。大學畢業,他赴法深造,她不再跟隨,選擇在胡志民市的台商公司擔任小職員,一肩扛起家計。起初,她收過幾封他手寫滿載思念的信,字跡飛揚,不若年少時篤定。一年後,訊息飄渺,她輾轉自朋友得知他另交女友。她從此決定忘了他,丟盡書信,惟獨胡春香的詩集,她始終割捨不下。
埋首工作七年,晃眼三十,她不急,常記胡春香叛逆如此,仍兩度為人妾婦,終究寫下「此生若是常就屈,不如當初守孤單」。但老父急,安排幾次相親未果。不久,任職的台商公司來了一個新面孔,說是來自台灣,人個子不高,笑起來憨厚敦實,他未在她心底留下太深印象。某日下班,男人手拿一束紅玫瑰囁嚅不安走到她面前,將花遞給她,她拒絕,只說:「你若送黃玫瑰,我是願意收的;黃色是朋友,紅色是情人,我們只是朋友。」男人不因她的拒絕而退縮,認真送起黃玫瑰。每隔幾日,她的辦公桌上便有一簇黃艷艷的嬌蕊。後來,她買下一只白瓷瓶,瓶口滾青藍波紋。桌面不再只有積滿的文件,多一處令人駐留的風景。
每回她將瓶中水倒盡,注入新水,好似也將過往深刻淤濁的過去倒空。她的心一再被淘洗、裝入男人古意笑貌。終於,瓶中插上一枝紅玫瑰。
──刊於中華副刊2013.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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