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2日 星期四

秘密旅行




    「麼介餔娘人像妳!」阿公總是叨念晚歸的阿婆。而她總有百般理由,大舅婆殺雞需要幫手、伯婆留她吃晚飯、三姨……,無人確知她的去處。

 我曾參與她的旅程。那是炎熱夏季午後,柏油路幾無行人,阿婆牽我行至火車頭。預定地新竹。陽光飽滿,稻田青澀,田間有木搭小屋。「快快看!小鴨鴨的家。」她說,我張大眼睛趴在車窗上戀戀望著那屋影,聽她再次複述童年往事:「我做小人時,每日趕鴨泅水回籠。有日算算少一隻,驚被大人罵,在河壩邊等到天暗。我向伯公祈求鴨子快轉。過幾日鴨母果然循著河壩泅轉來,後背還跟著小鴨子。」我心底暗盼離家遠遠的阿母有日也轉來。

 列車進站,廣播大響,竟至中壢站。阿婆不識字,往南列車卻向北去。沒要緊,阿婆說,中壢也好玩。遠東百貨高立市中心,如城堡。她見電扶梯不斷捲入捲出就發暈,我們遂爬樓梯直抵兒童玩具層,安妮公主在純白展示架上向我招手。阿婆從紅泥色皮包裡掏出一張又一張髒皺紙鈔給店員,對我說:「分妳做嫁粧。」我手捧公主神氣昂昂離開城堡。回程阿婆提醒我,若阿公問起,就說我們去舅婆家。

 她獨行旅程最長莫過一日。唯一次,聽見阿公大聲斥責阿婆,隔日她徹夜未歸。阿公片刻不離話筒,接通便問:「阿梅有去你介位麼?」我躲入房裡偷偷啜泣,深怕她像阿母一樣游離我的世界。

 三日漫漫,好面子的阿公低聲問我:「陪我去接阿婆轉來好麼?」我迅速回絕,卻躲在樓梯轉角凝神探聽。摩托車聲由遠漸近,我見阿婆立刻問:「妳去哪位?」她一副什麼事也無答:「三姨婆留我玩幾日阿。」

 我長大了,阿公走了。阿叔鼓勵阿婆多出門,綠島、蘭嶼、東南亞,三日、一星期、半個月,再沒有任何限制。她臨行前不忘先給阿公燒香,默念:「跟我共下出去玩。」堂前遺照是阿公獨行赴日所攝。彼時,他們顧家顧孫,鮮少同遊。

 阿叔要求阿婆隨身攜帶手機。阿公在世曾有手機,卻不見他持用:「無路用,根本不曾響。」阿婆倒是用得熟練,異鄉的我突如其來接到她的來電:「我在妳辦公室附近。」我行至大門,見她手款肉粽笑吟吟站在馬路那頭,新竹高雄竟仿若隔鄰。手機大響,她將食指靠唇示意我惦惦:「我底庄下啦,等下就轉!」手機另端的阿叔怎料阿婆現下離他幾百公里遠。

 這是她的秘密旅行,我們都知道,我們都不說。

※刊於中華副刊2011.12.22。

2011年12月21日 星期三

一切的鏡/盡頭─林芙美子



    一年多前,在清大寫碩論,遇瓶頸時,步行至山下圖書館影音室借電影來看。影像轉換我當刻糾結思緒。當時胡看亂看,幾乎是點到什麼看什麼。看完小津安二郎,在同區域找到成瀨巳喜男的《浮雲》。

    小津曾說他拍不出來的電影有兩部,其一即成瀨的浮雲。朱天文如此談成瀨:「成瀨巳喜男,比小津多了顏色,更無痕跡,更無情契的,紛紛開自落,比小津迷人。小津靜觀、思省。成瀨卻自身參予,偕運命一起流轉,他一生愛好是天然。」(《荒人手記》)很符合我性,於是越看越入迷,至結局而不能抽拔。

    幾個月前,高雄一家專賣食譜的韓先生食譜專賣店即將休業,店內書籍降價求售。我不能騙自己,多采多姿令人眼花撩亂的食譜於我亦似浮雲。但書店內有一區,放置文學類與食物相關的書籍,蔡珠兒、林文月是必有的。又見到嵐山光三郎的《文人的飲食生活》上下兩集,寫日本幾位大作家與食物的關係,覺得很有意思,便一起買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林芙美子四字,嵐山光三郎筆下的她既特立獨行又世俗得可以,《浮雲》是她著名作品之一。但譯作台灣不易找,復旦大學出版社甫出版一系列林芙美子的作品,除《浮雲》外,一併買了她的成名作《放浪記》。台灣譯為《流浪記》,「放浪」與「流浪」譯法上的不同,也可能帶有譯者對於作者與作品的看法,深層文化上的殊異。

    事實上,我一度無法進入《放浪記》的世界裡。一來可能是文字:林芙美子淺白直接的表達方式,譯法的差異性;另方面可能是她以日記體裁撰寫,此日與彼日未必有直截相關,她的生活地點、工作,甚至男人頻頻更換,令人難以連貫。

    後來我明白,這本書求的不是連貫。林芙美子在極度貧困中,依然堅持閱讀創作,並將心情轉化為文字,誠實表露。她自己對這本書的評價實可作為最好的詮釋:「寫作,令我感覺到異常的充實,使我忘記了男人的拋棄、身無分文和飢腸轆轆。/我並不認為自己死後作品還將流傳下去。但我卻有一種自信,唯有這部《放浪記》還會引起一些讀者的共鳴。」

    這本書以它特殊的文體和感受力,以第一人稱日記體方式,敘述一個女人長達十年掙扎於底層的生活與情感,被譽為「昭和期(1925-1988)日本女性文學第一傑作」。

    在工作時間占據生活的多數,我對待這本書以最緊省的方式。它被放於我的機車座椅下,吃早餐、午餐時,拿出來翻幾頁。晚上若可以找到一家咖啡館讀書最好,但過於昂貴的、甜膩的則不適宜。

    我閱讀她的矛盾。如談老:「然而,我卻無緣無故地對衰老懷有極度的恐懼。我懼怕肉體的衰老,更懼怕創作的衰老。我感到後者是更加難以忍受的慘敗。」卻又回注現實:「另一方面,我非常喜愛廚房。當然我更愛我的家人。我閉上眼睛,在自己的心中安心地感悟自己的衰老。」

    我閱讀她的困境,在一切幻滅的盡頭,燃生的浮光瞬影。

※茉莉二手書店電子報2012/05/01 第 69 號http://www.mollie.com.tw/web/Epaper/2012/EP070.htm

2011年11月11日 星期五

寫給比黛─妳的名字




    比黛‧阿碧,我陌生親密的手足。

    這是屬於妳的名字,標誌身軀奔流二分之一阿美族血液。所以妳目光似星辰閃爍,聲音清亮如水灑落。

    妳的 Ina,我的繼母,來自花蓮阿美族原鄉。長年在新竹山區工作的阿爸,以客家泰雅混雜方式娶妻。婚宴當天,山中宴客,不加棚蓋,頂天立地,粢粑一桶,野豬一隻。

    泰雅族和平部落耆老哈勇,給妳起名比黛,那是他髮妻的名,也是傳說中久遠前一位美好女子。對妳而言,它或許更代表追逐山林淺溪的美好記憶。阿碧,承襲自 Ina,阿美族母系傳統。

    關於妳另一個名字郅伶,與我一系。「郅忻」是阿爸翻找漢語字典命名,「郅」如「到」,「忻」同「欣」,取其到哪裡都快樂。二姐郅愉、三姐郅忱,上郅字下心部,成為慣例。妳出生那年,林志玲爆紅,阿爸以此命名。血緣上,名字裡,註定半同半異。

    妳出生後長住山中。從小不畏生,五歲帶入山遊客爬坡。妳穿黃色半統雨鞋,帶嬌客沿梅樹李樹曲徑前行,過彎,觸目平房是哈勇家。他喜歡坐在門口看遠山近樹、田畦菜園。見妳小小身影,他會大聲喊妳的名,比黛。

    二十八歲的我與八歲的妳,相異不只年齡。十多年前,阿爸曾帶我至司馬庫斯,待住山村一晚便折返,群樹險坡令我卻步。我偶而跟阿爸至山林,但並非全心全意愛這自然猛野枝椏、夏日狂狷溪川,只是想待在阿爸身邊。

    兩年前為念小學,妳隨阿爸搬回平地小鎮。不知是否因為離開成長的山與樹、水與草,大螢幕彩色電視與網路遊戲逐步佔據妳的生活,妳慢慢變得沉默。

    老師、鄰居喊妳郅伶,越來越少人親暱叫妳比黛。但妳未曾忘記。妳的帽沿、雙肩書包上的簽名依然是比黛‧阿碧。

    愛美的妳身著傳統服飾與阿爸合影,鮮艷色彩與家族紋飾彷彿抽像語言,訴說妳身上我陌生的二分之一。那是多麼迷人的故事。我等妳,用妳的語言,說給我聽。

    今晚,我們聽以莉‧高露。聽山的聲音。

註: Ina,阿美族語母親。

※刊登於中華副刊100.11.09。

2011年11月3日 星期四

搖搖搖



詞:傳統客家山歌
曲:羅思容
編曲:羅思容與孤毛頭樂團

一日無見心毋安
三日無見脫心肝
三日無見心肝脫
一見心肝心就安
搖 搖 搖

臨江楊柳嫩花嬌
擎起船槳等東潮
阿哥係船妹係水
船浮水面任伊搖
搖 搖 搖

蚊帳底肚行象棋
阿哥行卒妹行車
阿哥炮來車打去
妹子就講將來了
搖 搖 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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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嘗試用客語書寫,很困難。
一種語言,一種思維方式。
客語很曖昧也同時生猛,傳統客家山歌裡最是如此。

其實,山歌裡的女性總是特別主動,
小時候學唱「阿哥打仗爭天下,阿妹打扮爭老公」
逗得阿婆笑彎腰。

羅思容唱的是海陸,有些腔調讓我想起日本演歌,
最後一幕,兩人在蚊帳內行棋,充滿趣味與情色,
且情如此自然。

頭擺,跟阿公去廟裡燒香,
廟旁賣金香的在路邊架棋盤,
一群人圍聚,阿公也行過去,行棋他最愛。
「走了啦」我在一旁催促。

去年我擺棋在他病床上,
便明白,這盤棋走不成了。

※攝於高雄湖內傍晚。

2011年10月1日 星期六

給小樹:



    半年多前踏進小樹繪本故事咖啡館,工作結束吃過晚飯,習慣走進小樹。

    越過週末,Kitty會說:好久不見。我回:哪有?把日子算給她聽。我習慣坐在吧檯,點紅茶牛奶。蹲在書架前找書,手指隨意點取,把它從諾大的書架裡抽出,是緣分。

    偶而,會突然翻到打中自己內心的繪本,瓊文彷彿會感應,把屬於我的繪本介紹給我。習慣於文字的人,有時會忽略圖像裡隱藏的獨特。繪本的通關密碼。

    若巧遇漢聲系列,彷彿重見童年。

    瓊文和Kitty都非常會說故事,她們有時也會說故事給我聽。我像個孩子,看她把繪本打開,一頁一頁,身邊同伴常是三五歲的孩子。他們閃閃的眼睛看見我看不見的世界。

    小樹不時舉辦講座,如今天。Kiwi帶我們讀繪本環遊世界,的確,每本繪本都隱藏作者的思維,一個國度的文化歷史世界觀。

    彼德席斯,捷克人,原是電影工作者,因政治因素向美國尋求庇護,從此留居異鄉。他的第一本繪本源於他的女兒,瑪德蓮。這個小女孩成為他繪本裡的主角,《小女兒長大了》說的是瑪德蓮掉第一顆牙齒的故事,《我有一隻狗》則是瑪德蓮想養一隻狗,但不被允許……。事情尋常不過,但從孩子的眼睛望出去卻無限奇異。

    我喜歡他的《三把金鑰匙》。彼得知道自己也許回不了布拉格,於是以一個冒險的故事向他鍾愛的女兒說明他的來處與故鄉童年。畫風黑暗深沉,與一般繪本面目截然不同。把自己最深的那個部分挖出來非常不容易。

    他以繪本忤逆時光、忤逆「那些大人們」,回到童年。每把鑰匙敘述一個傳說,影射他對故土複雜的情感關係。最終,他找到鑰匙打開了門,聽見久違的母親的聲音,喊他吃晚飯。

    繪本借孩子的眼睛,讓我們看見以為理所當然世界裡的愚蠢。而我們本來曾是孩子,他恆久不變隱藏在我們身體裡,等待釋放。

    我喜歡繪本,喜歡小樹,喜歡我所成長的土地,喜歡土地上像瓊文這樣實現自己理想的人。喜歡孩子。

※圖片是Kitty烤的雞蛋糕,本來有很多塊,熱呼呼上桌,等我拿出手機準備拍照,只剩兩塊了。

2011年9月27日 星期二

近視



    國小保健室相當神秘,例行檢查和施打預防針時才有機會一窺它的全貌。然而,我一點都不害怕,甚至帶著好奇與眷戀。

 眼前白色亮光板,佈滿由大至小的 C,口朝四方。我隨護士阿姨的指示擺動手掌,像一支笨拙的舞。板子前方擺放辦公桌、椅子隔案相對,一條狹小走道,兩側擺放眼球構造圖,虹影、水晶體、角膜、網膜、視神經,被深藍鮮紅的血管交織包圍。

 一如家中那張泛黃照片。母親抱著不滿一歲的我坐在椅子上,背景即是白色光板。母親微露齒齦嘴角上揚,白光閃閃,面容如菩薩。菩薩不會近視,母親鼻架上卻架著方正厚實的粗框眼鏡。我手裏把玩塑膠針筒,不理會鏡頭。倘若我能預知,母親不久就會與父親離異,獨自北上,或許我會更珍惜這次拍照機會。

 母親曾在此工作,護士阿姨偶會塞些糖果在我手裡。懵懂光陰,引來無數羨慕眼神。當她挪移指示棒,恍惚之間,仿如母親的手……。下一個,護士阿姨下達指令,不忘補上微笑。

 檢查結果出爐,藍色章印宣告「假性近視」。這樣啊,話筒傳來母親聲音。關於我可能近視一事,母親不怎麼訝異,彷彿早已預知。她把語氣加重:「別再加深!」由於父親反對,我和母親多僅以電話聯繫,她愧疚未能伴我,話語鮮少責備。只是,照片中她的眼鏡仍吸引我的目光,甚至覺得它能補貼母親未能遺傳給我的美麗。

 儘管我對戴眼鏡有些期待,但絕無故意加深近視。是它趁我看電視、沉浸故事書,或寫信給母親時,綁架雙眼,餵食慢毒。終於,黑板上模糊字體迫我繳械投降。

 家裡擺攤,大人無暇,要我獨自去配眼鏡。

 中央街是全湖口最繁華的地段,唯一一家眼鏡行座落在街中央。街市裡的人多在自家開店,兩代經營。眼鏡行號源興鐘錶店,顧名思義,主業賣鐘錶,二樓權作眼鏡行。我一鼓作氣,推開玻璃門,老闆埋首櫃檯後修理手錶,年約五十,問明來由,領我上樓。

 樓梯狹窄,一次只容一人,沒有扶手。我單手輕撫側牆,小心翼翼前行。三角窗,陽光進屋,原木地板更加古意。從玻璃窗向外望,可見坐落街頭的外婆家,也望得街尾我家。

 他打開白色光板,我的雙眼努力衝破薄霧卻徒勞。終於,我搖頭示弱,他點頭微笑。眼鏡平躺玻璃櫃,他以雙指按住我頭的兩側,撿了其中幾副,表明只有眼前選擇。粉紅鐵框雀屏中選,我世故想著它符合我的年齡及性別,母親若在此也應會如此決定。「最近有跟媽媽見面嗎?她的眼鏡也是在我這裡配的,錢再跟你阿婆算。」小鎮居民不怕賒帳,總喜歡說:下次再算吧!然後,下次不知是多久以後的事。

 後來,我與世界隔著兩片玻璃,景物透過光線折射,經過凹透鏡時都縮小一些,儘管極細微,卻明顯感受自己與世界的距離。

 我習慣以黑板上值日生的名字測量近視深淺。國中,這個世界又模糊起來,母親特地帶我「回」台北配眼鏡。她選一副金框超薄鏡片,我無異議,並享受母親為我決定的過程。走出店門,她續叨念:「這副眼鏡很貴的,別再加深。」

 高中,蓄長髮。鐘錶行仍開著,我反身走入新開的連鎖眼鏡行。新潮擺設,男明星代言看板向來往行人招手。我化身標準高中女生,戴上有色膠框眼鏡,為露出大腿將百褶裙腰側多翻兩折,泡泡襪,短帶書包,聽了張惠妹第一場演唱會。

 往後幾年,我又換過幾次眼鏡。鏡框樣式愈多,那種沒有其他選擇只好如此的感覺,竟開始教人懷念。

 我的視力至千度終於停止,如母親。也許當我首次躺在她懷中,她已預料,這孩子將會近視。遺傳留下脆弱,讓我們學會堅強。

※刊登於中華副刊100年9月27日。原文寫於2007年9月3日,當時剛在阿盛老師的寫作班上課,兩星期一篇,規律踏實。再遇見,順緣寫定。照片裡是戴隱形眼鏡的媽媽,以及正準備要配眼鏡的我。

2011年9月18日 星期日

賽德克巴萊



賽德克巴萊在台灣燃燒著,
我試著想像你的世界。

槍與彈與叢林的,男人的世界。
山與水與身體的,本來的世界。

小時候跟阿公阿婆去旅行,
無論到哪裡,
阿公就把我往那一放,喀擦,停格。
這一張照片攝時,我不識莫那,
但拍攝的那雙眼睛以及手的溫度仍存在那個時空中,
儘管人不在了。
儘管關係不再了。

2011年9月4日 星期日

夜合




曾貴海〈夜合〉

日時頭,毋想開花
也沒必要開分人看

臨暗,日落後山
夜色跈山風湧來
夜合
佇客家人屋家庭院
惦惦打開自家介體香

福佬人無愛夜合
嫌伊半夜正開鬼花魂

暗微濛介田舍路上
包著面介婦人家
偷摘幾蕊夜合歸屋家

勞碌命介客家婦人家
老婢命介客家婦人家
沒閒到半夜
正分老公鼻到香

半夜
老公捏散花瓣
放滿妻仔圓身
花香體香分毋清
屋內屋背
夜合
花蕊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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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貴海(1946-)出生於台灣最南端的客家庄屏東佳冬,1965年進入高雄醫學院醫學系就讀,1973年起行醫,1982年與友人創辦南台灣第一本本土文學雜誌《文學界》。這一年,我出生。1989年《文學界》停刊,我升小學一年級,母語離我愈來愈遠。

我喜歡〈夜合〉,含蓄且直接地表達勞動婦女的身體與性。圓身讓我想起阿婆的身體,結實飽滿有力。小時候與她一起洗澡,她總要我幫她洗背,並且須用指甲輕輕刮著。水從勺子灌下,一天勞動過後難得享受。

鍾鐵民說:「貴海兄的第一首客家語詩〈夜合〉讓我驚嘆,我發現方言竟然並沒有阻礙詩情。可見只要正確的選擇使用共同的文字,不同族群的不同語言同樣可以傳達人類共通的情意。」〈夜合〉為一個美好的範式。

今日見〈夜合〉手稿於台灣文學館台灣本土母語常設展。

2011年8月3日 星期三

穴居




    人類學者發現,野蠻人與小孩有許多共通處,尤其如獸類般的原始慾望。孩子於是顯得自私跋扈,卻同時純粹。

    孩子互搶玩具乃兵家常事。一日午後,我和小妹因為爭搶梳子大打出手,勝負不言自明,雖勝猶敗的我自然免不了大人一頓苛責。十歲孩子的自尊心不容小覷,哭哭啼啼跑到阿公房間時,赫然發現櫃子上方有一塊天地,無人發現。

    水泥透天樓房裡延伸出一塊新空間,彷彿女巫賜禮。我把平時用來爬上雙層床的木梯,鉤上一側掛衣鐵架,再循這條不安全的路,攀上古意木衣櫥。眼前便躍出一塊新世界。

    約莫一坪大小,半人身高,下方是三樓浴室。牆上有一面封死的玻璃牆,微微透露窗外有光。雨滴滴下,綠色盆栽無序傾倒在濕漉漉的午後。自此,我便私自把這空間占為己用,牆壁上貼滿隨手塗鴉,破舊棉被恰是現成地毯,玩具也有藏匿之所。不想午睡時便躲在此,偷看眠床上的阿公肚子隨呼吸時起時伏,呼聲忽大忽小。

    那約莫是國小四年級以前的記憶,後來的我不知何時開始遺忘這處小小角落。也許有自己的房間,不再與阿公婆共眠後;也許是父親要我別再畫畫認真讀書以後;也許是,妹妹有自己的玩伴,不再與我爭玩具搶地盤之時。

    直到阿公過世,重回房間整理遺物。他隨身攜帶的瑞士刀和薄荷藥膏仍隨意放置梳妝台上,想是那天趕赴醫院匆匆留下,後因包裹尿布,再不能穿附口袋的深藍西裝褲。我把散落一地的幻燈片一張一張撿回塑膠盒,對光尋影,原是當年他遠赴越南工作留下的片斷影像。仰頭剎那,餘光瞥見童年穴居。

    那樣高,那樣遙遠的所在,我再也爬不上去。

※刊於中華副刊100.7.29。
 

2011年7月11日 星期一

找心中的孩子─爸爸的手指頭



   來這裡以後,我感到最多的是自己的無知。

    趁中午休息時間到文化中心附近的小樹咖啡館吃午餐,它是一間主打繪本的咖啡館。主人瓊文熱情介紹這些繪本,並且邀約一個星期五晚上的聚會。整個星期,這成為我最期待的事。

    這場聚會事實上是一個演講,主講人徐芳筠從小在國外長大,她想重新尋找自己、認識台灣,申請雲門流浪者計畫。當別人都往國外去時,她回到台灣。因為她的緣故,阿貴(楊士毅)從頭至尾認真拍著芳筠分享的模樣。在我已經為她的故事滿載感動以後,經過芳筠的介紹,大家興起要看阿貴這部電影的念頭。

    《爸爸的手指頭》是一部十七分鐘的電影,描述阿貴與父親的故事。導演一再謙虛得說,我什麼都不懂,電影的好是那些專業的人的功勞。在電影裡,那個怯生生的孩子,想像著自己父親的斷指。因為想像,電影融入了台灣庶民最純真的生活,充滿笑點。

    阿貴也曾經是雲門流浪者計畫的得主,他去雲南、到西藏,憑著要面對自己的恐懼。那是最最誠實、直接坦誠自己的感受,執是之故,《爸爸的手指頭》將一種畏懼與愛達到巧妙的聯結與平衡。我們害怕的與我們所愛的,似乎從來都並存著。我期待看見芳筠繼續挖掘台灣的藝術之光,我期待,在阿貴手上生產出更多屬於台灣土地的作品。

    芳筠說,今晚是她另一次小小的流浪。我說,因為她,因為阿貴,因為小樹,我們成為這座城市今晚放映的一部美麗電影。


◎寫於100.1.21星期五的晚上,第二次去瓊文的店「小樹的家」,原來「愛作夢」才是真生活。後來陸陸續續去了很多次,繪本簡單的樣子深觸人心。

2011年5月9日 星期一

火鍋的滋味



    一年四季泰半如夏的高雄,最受歡迎的食物居然是熱騰騰的火鍋。

    冷颼颼的寒冬,火鍋店絕對大排長龍;陽光炙熱的多數日子,店裡依舊高朋滿座。高雄店家選擇性不若北方大城的百種千樣,但奇異的是,諾大的街道上絕對有各式各樣火鍋店任君選擇。

    火鍋的烹調「原理」十分簡易,故要推論來源也十分難考,商周以鼎煮食,日前新聞報導兩千四百年前的半鼎肉湯留存至今,考古學家們是否亦想一嘗其味?秦漢流行將雞、豬肉放入沸水稍煮而食,曰「濯」,分明是現今的涮涮鍋,這樣源遠流長的飲食方式最後仍需冠上日本風味的名字,彷彿如此才得暢銷。

    回看南方火鍋,經營幾十年的老店家以先炒後煮為特色,洋蔥入鐵鍋快炒加湯煮沸,滋味更增;有店家以湯頭獨到為特色,風糜一時的香茅火鍋正是此類;更有店家以自製火鍋原料聞名,新鮮的牛肉丸、花枝丸、翡翠丸排列整齊在純白小碟上,先以熱水燒淋再入鍋,口感彈牙。光是這樣還不夠,小點心是必要的,熱呼呼火鍋下肚,最好有白木耳或綠豆薏仁或粉圓甜湯結尾。

    尚有獨樹一格的涮牛肉,通常起名必以「牛」開頭,如牛老大、牛大哥等,店前果有貌似「老大」的人物片著眼前大塊當日現宰牛肉。湯底純分大鍋小鍋,一桌一鍋,與一般日式涮涮鍋最大的差異處即在於它通常沒有火鍋料,也不提供沙茶,要吃到牛的甘甜以清醬油、青蔥與洋蔥襯托即可。蒙古人吃肉羊要新鮮,牛要老成,蒙人相信牛越鮮越毒,此與南方四處標榜本地當日現宰牛簡直是兩種思維。我特別喜歡吃這樣純粹的火鍋,日式一人一鍋雖然現代難免疏離,涮牛肉更宜全家圍爐或三五好友齊聚。

    辦公室鄰近的小路上就開了兩家火鍋店,中間恰有一家綠蓋茶店,即綠茶加上厚厚一層鮮奶油,又是專屬高雄的獨特風味。鄰近店家處在極熱與極冷的異端,冰火相容,毫不客氣,這樣絕決的態度頗能襯出高雄人的性格。我既迷惑於南方喜好,卻又不自覺任它一點一滴滲透。後來,無論晴雨,無論冷熱,當獨自徘徊於高雄諾大柏油路上時,我總是直奔熟悉的火鍋店,享受那聲親切的歡迎光臨。

※刊登於中華副刊100.5.9。後來發現還有「牛總」(可愛耶,高雄人愛當大哥或者大老闆?)更好玩的是,今天路過熟悉火鍋店,發現有外送服務,類似珈琲時光外送咖啡,豬肉雞蛋放在白碟上依舊好看好吃。

2011年4月17日 星期日

畏光時刻



口琴不是什麼特別的樂器,靠著唇齒與彈簧片之間若有似無的距離,於是有了聲音,像呼吸。第一次聽口琴表演,是從一張印上簡單圖印的淡色小卡開始, Q以稚氣筆跡慎重寫下我們的名字。童蒙時代,任何事都如此隆重,並且值得紀念。

歲月忽忽而逝,時光膠囊被我們吃進肚子,成為身材肥大的養分。這樣也好,我想,至少它並沒有平白而去,總是長成身體的一部分。仍為口琴努力的 Q,不再穿著正式,他已經可以用最閒適的姿態表演;聆聽的人更隨性,一杯調酒、咖啡或者果汁,演奏者在眼前。關於樂曲的身世,我依然模糊。

「有歌單嗎?」開演前,我向 Q要。你知道,時間過去,有些人會變得成熟,有些人反而幼稚,部分的人則選擇裹足不前,不知道的始終不知道。歌單在 A4白紙上,率性打上二十首歌曲,倒數第二首,名為「為光時刻」,在不時出現錯字的歌單裡,我也不想拘泥於字句。

昏暗女巫店群聚一群人,暈暗黃光給了演奏者一些光亮,同時也給了陰影,使得舞台多點魔幻。他們手裡拿著大小不一的口琴,長一點的和弦口琴像極了法國麵包,半音階是奶油麵包,低音貝斯則像夾層的熱狗麵包,我想我是餓了。

走過漫漫時光,誰又能不餓?每天日光再昇,又是新日,畏懼時光忽逝,遂選擇在沒有光陰算計的狀態中度日。在畏光的時刻中,彷彿執著是唯一力量,能夠阻擋源源而來的老化病徵。

眼前的演奏者便是執著的人,光陰再去,他們依然有稚氣的執著,得在畏光之途中,無畏前行。


※寫於2009.6.28,修改於2011.3.13,刊登於中華副刊2011.4.17。照片取自天狼星口琴樂團網頁,此文記憶曾經美好的夜晚。祈禱天狼星口琴團其毅早日康復,讓我們透過他的音樂重新溫習美好時光。http://www.siriusharp.idv.tw/

2011年3月17日 星期四

租售




    行走在城市裡,不時出現諾大的租或售字樣,為這城送往迎來。

    租,空間暫時讓渡,大多是適宜作為店面的好位置,或者附近學生上班族臨時築家的空間。它們即便沉寂,卻非無主孤魂,有時尚且須面對許多主人。如我現在租屋處,原來的兩層老舊住宅打掉重建為六樓,每層出租兩間套房,七樓加蓋鐵皮以為曬衣空間。真正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他們有更美好良善的居處,而對持有一年有效期限契約的房客而言,這是借來的空間。

    房客與房客之間多彼此不相識,曾經租過共用廚房的家庭式樓房,有一回發現置放於流理台的菜刀,刀鋒與刀柄居然僅用膠帶纏繞,掛在牆壁不知已多少時日。旁邊多一把新菜刀。未曾追究究竟是誰,離開時也沒有帶走新的,無所謂吧,這是借來的空間。

    售,人對空間的告別。原主人大多請房屋仲介代為處理,大約不只一位,於是許多人握有空間的鎖鑰。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用眼光撫摸空間,房屋仲介如是說,越以言語讚美者通常只是過眼雲煙,真正購買者總是挑剔再三。方才讚美地段極佳卻鬧中取靜的我,只能頻聲道謝急忙離去。

    有時屋主急著脫手,老舊公寓一樓,保留門前車位,對城市居民而言,確實不可多得。屋主何必急著走?自有他為難處,所以敞開大門讓陌生人登堂入室。三房一廳,廚房的窗戶直面隔壁的牆,忙做菜的女主人想必也曾怨嘆過排煙問題,孩子睡眠時被鄰居喧嘩聲鍋碗瓢盆聲吵醒……。一切不過只是想像罷了,關於空間所存在過的故事。

    想起伊曾帶著簡單行李,流浪到台北城,就像常聽說的那樣。工作尚未有著落,沒錢租屋,只好仰賴房屋仲介友人,每晚帶著行李夜宿不同售屋,三不管地帶。當聽見門把轉動聲,表示其他仲介帶著空間可能的新主人來訪,將家當塞回行李箱後,走人。
 
    可以看看別間嗎?我問。

    市區精華地段,通亮服飾街,一間大型連鎖服飾店在玻璃櫥窗上張貼「下殺出清」、「搬遷拍賣」。彼時開幕,在那為伊挑衣服。而今鐵門拉下來,燈熄了,唯一不變的,是裡頭擺著非常人姿勢巧笑倩兮的模特兒。經過這幽暗的一段時,儘管下一家店仍燈火通明,在這座城市裡,卻沒有比此更令人感到荒涼了。

※刊登於2011.3.17中華副刊。

2011年2月21日 星期一

咖啡客



    如果不是任意四處造訪台灣咖啡館,很難發現咖啡館豐富多奇的變化與堅持。這些咖啡館越過五六零年代的人文咖啡意象,人文或許還有,但未必是主角;從日式塞風到義式填壓,每間咖啡館各有本位,對機器也各有追求。

    他們在咖啡豆的味道上,尋求 0.1到 0.2的些微差距,那不過是烘豆時分秒上的差距。有人認為烘豆是噱頭,有人卻以為沒有烘豆如何成為咖啡館?有人喜歡氣氛上的咖啡味,但也有人以簡陋裝潢挑戰單純咖啡香。於是,咖啡在台灣開出了一個多元龐雜的疆域,咖啡戰場不僅在實體店面上,還延燒到虛擬世界。有咖啡主人自營部落格,也有網友開啟品味咖啡的專業咖啡客網站。無論反對亦或贊許對於咖啡本身而言都是好事,一個什麼聲音都泯滅的世界,才是魯迅眼中可怕的荒原。

    儘管台灣咖啡豆產量稀少,但台灣咖啡館的場域絕非荒原。總有店家無預警倒閉,卻也有許多咖啡主人前仆後繼籌備他們心中的咖啡園地。身為咖啡客,一個幸運而沒有負擔的角色,你可以選擇任何一家你要的味道,你要的氛圍;譬諸中正湖畔的甘酸,或者,在 E61門口隨性握取一杯如威士忌的冰特調,以站立的姿態成為咖啡館本身的風景,更或者,不需要太昂貴的價位,你可以在社區旁找到一家早餐咖啡。

    黑色液體何幸,成為各自表述的信仰:有人已立下心目中咖啡標準,有人以為咖啡只是飲料不須主張,有人憑依咖啡主人的喜好……。有時候,咖啡館的喧鬧正巧給予咖啡客一種掩護;有時候,牆架上文學性質極強的書籍及寧靜的氛圍,讓人誤以為來到某間圖書館;有時候,只是一群媽媽們,在丈夫孩子工作上學之餘放鬆的空間。

    對於散漫的咖啡客而言,有些景象是令人感動的;在當咖啡客的途中,一間位於大馬路旁的咖啡館,路邊規劃的停車格,一位穿著金黃背心的停車計時人員,在咖啡館門口停下四處逡巡的機車,本以為她要為門口的車輛開單,但她只是走進店門口開放式的吧檯;咖啡主人與她照面後說:「拿鐵,不加糖,這次我記得了。」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婦人微笑相應,葉狀拉花在杯中延展成為獨特姿態,總沒有百分之百相同的拉花,婦人在吧檯旁的小桌坐下,靜靜啜飲專屬她的咖啡,五十元一杯,於她而言,或者是一天工作難得的悠閒。總有咖啡主人願意記住咖啡客的喜好,並且不拉抬價格給予咖啡客一點可以享受的空間。

    我知道自己不能在同一家咖啡館待太久的時間,總是會有下一家讓我躍躍欲試的味道,但偶爾,我似乎也可以在咖啡館裡,看見一些人情世故,遇見難得的朋友,飲入難忘的滋味。


※文章寫於兩年前,刊於中華副刊100.2.22。僅以此文紀念曾經的relax咖啡館以及一群可愛的咖啡友們。圖為relax的最後一天,大家依例用自己的咖啡杯喝咖啡,只是這次要把杯子帶回家了。

2011年1月27日 星期四

駁二散步




    回高雄前,Z已耳提面命要我去駁二一趟。駁二?幾年前在高雄讀書時還未曾聽說這個名字,或者應說整個鹽埕區於我都像遙遠的彼方、晦暗的化外之地,我很難想像荒漠似的土地上能生長出什麼樣的植物?

    我騎車往海的方向去,途經綠樹庇蔭的文教中心、年輕人的嬉鬧天堂,然後遁入另一個時空。鹽埕區曾經喧嚷一時,如今繁華落盡,安靜的街道宣示城市裡無聲的存在。駁二便夾藏在古舊的工商業區裡,一朵奇異之花。

    它的外觀充滿遊戲性,筆直紅辣的自行車道橫越此地,兩側站立著各式各樣寬背豐臀的人形雕像,典型勞動者象徵。空間充滿魔幻寫實的味道,沿車道行,民宅小院裡乘涼的老人也兀自成為風景的一部分,那樣的陳舊,卻那樣的新穎。

    在曾經衰老的身體裡生長新枝枒,灰暗牆壁漆上多樣顏彩。入內,有別於廳堂大展,駁二所呈現的藝術作品更具互動性,許多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在你靠近每一幅作品時,熱切向你解說作品的身分與故事。於是,那條橫亙在藝術創作與個體之間的無形溝渠,被悄悄跨越。

    高雄設計節甫結束,腦海裡猶對斑駁牆上的家庭式紅頭白面的日曆久久不忘,日曆上只存一佛字任人撕取,其名為「見佛殺佛」。正因這樣頹廢的牆,見佛殺佛才得意氣勃發;正因懸掛在沒有屋頂的牆面,見佛殺佛更能吐露社會底層的吶喊。我尤其喜愛它的廁所,有限經費下,流動廁所停下腳步,成為藝術的一部分。

    原來,沙漠本身已是風景。

※刊於中華副刊2011.1.27。
 

2011年1月5日 星期三

距離





    夜裡,可能是一個深邃而模糊的夜晚。對於這個世界,我只能仰望。阿公阿婆款著大包小包行李,空出一隻手拉著我,往離家不遠的火車站前去。我們走過月台的地下道,有酸腐的朽氣,快步穿行,月台上空靜靜。未久,普通號列車緩緩進站,車裡方扁暈暗的日光燈驅不走深夜。

    車箱裡,只有我們三人。也許,曾經走來一位列車長,拿走阿公手上厚紙車票,喀!缺了一角。到站,我再度睜開眼睛,天已光。



    為了到阿里山看星星,四個高中女生從書包掏出有限的財產,將零散金額交付玻璃窗後的售票員,新竹至嘉義,電聯車。他抬頭看我們一眼,彷彿說,確定嗎,那麼遙遠的距離?

    確定。

    那是海線,我們從城市搖擺到鄉村,從擁擠人潮到空無一人。車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深藍色幽魅般的青春,朝我們靠近,轉瞬消失。不知過了多久,我們便不再顧忌,一人倒臥一側座椅,在無人的敞亮車廂裡睡去。

    我忘了什麼時候醒來,關於那個青春的夢,也許還繼續在那班電聯車裡,搖晃。



    後來,到了更遙遠的南國就讀。莒光與自強成為返家的路。

    我必須找各種方式度過那段旅程,通常是一本小說、一些零食飲料隨侍在側。窗外的景色通常是這樣的,由不見邊際的農田到逐漸立起的丘陵與遠方的山,他們逐漸在地表站了起來,像是歡迎返鄉的游子。

    但我一點也不想家。回去的次數越來越疏闊,從週週回去,一月一次,最終一學期一次。每天有辦不完的活動與玩伴,有許多未完的報告在電腦裡嗷嗷待哺,還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成為返鄉的阻撓。

    總以為家中一桌熱席與故鄉起伏的山稜,恆常不變。



    普快車將要停駛,綠色皮椅的童年記憶正式與我告別。我以為將永恆等待的人,偷偷下了車。

    工作把我帶回南方的城,高鐵以最快的速度連結我與故鄉的距離。一個小時半。我感到有點慌張,它不足以閱讀一本小說,不足以讓我酣眠。窗外景色的變換更快得令人心驚,平坦稻田與聳立山丘模糊成印象派畫作。

    很快,我即將到家。

※刊登於中華副刊100年1月5日。最近總是搭乘高鐵往返於南北之間,有時候覺得台灣好小阿,但也真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