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9日 星期一

浪子回頭

晚上六點多,天色微暗,雲層還透著光,我們驅車前往市郊大型商場。只因前幾天答應安古如果他乖乖把感冒藥吃完,要買一個玩具給他。安古坐在後座蹦蹦跳跳,喊著想買樂高新出的悟空小俠。這時,廣播裡傳出茄子蛋的〈浪子回頭〉:「菸一支一支一支的點……」本來就喜歡這首歌的安古立刻接著唱:「酒一杯一杯一杯的『ㄉㄚ』……」他並不是很熟悉歌詞,卻唱得投入又大聲。歌曲結束,廣播主持人用感性的聲音說:「這首歌是要紀念演員吳朋奉……」我向安古解釋,有位演員過世了,他是這首歌MV的男主角。他忽然沉默下來,恰好商場到了,他似乎忘記剛剛的事,又開始嚷嚷要買的新玩具。

隔天接他放學時,他突然哼起這首歌:「請你要體諒我,我酒量不好賣給我衝康……」接著轉頭問我:「他為什麼會死掉?」我一時愣住,不知道安古口中的「他」是誰?過幾秒才恍然大悟,原來他還惦記著昨天的事。「因為他生病啊,」我回:「就像姊公一樣。」我不知道這回答正不正確?吳朋奉是突然離世,而爸爸是拖了兩、三年才離開。

但當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想到的確實是爸爸。身為長子的他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有一番作為,向阿公要錢,去銀行貸款,最後甚至跟高利貸借錢。那次,流氓跑來我們家,把爸爸揍得頭破血流。爸爸會不會死掉?為什麼那些人要跑來家裡打他?我好怕那些「壞人」又跑來,畏畏縮縮站在門邊,看救護車紅燈照亮一樓,桌面地上四處血跡斑斑。

成長過程裡,我不只一次感受即將失去爸爸的恐懼。同時,也聽夠爸爸畫的美好大餅。「等爸爸有錢,就帶妳們出國玩。」「等爸爸做完這筆生意,就買一棟房子,妳們一人一間房間。」兒時的我喜歡聽爸爸說那些關於未來的話,跟他一起做夢。

「時間一天一天一天的走,汗一滴一滴一滴的流,有一天,咱都老,帶某子逗陣,浪子回頭……」時間過去,我發現爸爸的諾言多半是空談,我不再懷抱希望。但阿婆仍不放棄,盼他回頭。爸爸三十多歲時,阿婆幫他算命,算命師說他四十歲就會改變。阿婆信誓旦旦告訴我,等爸爸四十歲就會變好。浪子真的會回頭嗎?我想相信,卻不敢。怕願望成空,怕期待讓失望變絕望。

三年前,爸爸發現罹癌。也許是想彌補過去的空缺,他拖著病體出席我的新書發表會,常找我們聚餐。曾一年盼過一年的我們,對爸爸的期待只剩身體健康。起初,爸爸還喊著如果把山上的地賣出去,就可以買房子。我有點同情他,那些夢注定要落空。卻也不得不佩服他,至少他不曾放棄那些夢想。而曾陪他一起做夢的我們,最終在火葬場送走了他。阿婆很傷心,甚至有點生氣,她盼一輩子的長子還沒完成那些承諾,就這樣離開。

「有一天,咱都老,帶某子逗陣……」歌曲尾聲,安古接著唱「浪子回頭」,沒想到茄子蛋卻沒唱出這句,再次重複「帶某子逗陣」,安古又大聲接著唱「浪子回頭」。一連三次,我們始終等不到最後那句。浪子終究沒有回頭。而經歷三段婚姻,生下四個女兒,還有阿姨相守到最後一刻的爸爸,一生也不算有太多遺憾了吧。

※人間福報副刊2020.6.29。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