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愛跟著阿公阿婆去喝喜酒。喜宴場地大多在路邊,寶藍色棚子沿馬路搭蓋,長長棚子像臨時隧道,佔據半條馬路,只供新郎新娘的家族親友通行。圓形紅桌上鋪著紅色塑膠布,如巨型花朵開滿棚下。入口的另一端是臨時舞台,舞台鋪設棗紅色地毯,地毯邊緣脫線,有的地方沾黏去不掉的污漬,最新最亮眼的地方是舞台背板,懸掛霓虹燈蜿蜒的「囍」字。
大夥兒聚集在入口處圓桌邊,桌面上有一只長方形淺口鐵盤,鋪滿花生糖粉,一旁則是鐵桶裝盛的客家粢粑,熱呼呼的還冒著煙。做粢粑的阿伯站在桶邊,拿起長竹筷,把粢粑斷成一大團放上糖粉。圍聚桌邊的大人們,再各分一小團,把免洗筷交叉成剪刀,剪下恰好入口的大小,沾沾糖粉放進嘴裡。動作必須迅速又不失禮貌。我只是孩子,無需顧慮大人的顧慮,只要舉起筷子,把眼前剪好的粢粑,一口一口塞進嘴裡。為了能吃更多粢粑,個子高過桌子後,我學會用免洗筷把粢粑剪成剛好的大小,不需仰賴大人們的協助。當阿公阿婆入座,開始吃第一道菜涼拌拼盤,我依舊駐守在粢粑桌,一個人悠閒而開心的吃粢粑。
直到舞台音樂響起,台上出現穿著華麗的主持人,我才願意入座。其實,舞台上的阿姨唱歌未必好聽,但閃亮亮的衣裙總是深深吸引我。它們色彩炫目,螢光粉、金黃色或大紅色。有的如芭蕾舞衣,裙子短而蓬;有的僅穿胸罩和三角褲,垂掛金黃色流蘇,微微遮住重點部位和腰間肉,露出肥滿雪白的腿。阿姨賣力扭腰,邊跳恰恰邊唱:「細妹恁靚,細妹恁靚,就像那一枝花……」對不足十歲的我來說,流蘇搖搖,薄紗朦朧,真是迷人極了。彷彿一穿上去,就能成為公主。
我羨慕的望著台上的阿姨,不只我,幾乎全場的阿公阿伯阿叔都被她吸引,連阿公也盯著舞台處看。平時,我若穿無袖衣服,阿公絕對會罵我,叫我去樓上換一件。但在這樣的場合,台上穿著裸露的阿姨不會被任何人指責,用聲音和身體炒熱場子,讓台下所有人為她鼓掌。阿姨感受到觀眾灼熱目光,跳得更起勁,流蘇晃動,反射金光。間奏時,她步下舞台,邊唱邊往人群中走去,手中無線麥克風突然遞給身邊的阿伯,只聽見阿伯接著唱:「紅花有那葉來遮,細妹仔恁靚愛麼誰?」阿姨迅速把麥克風拿回嘴邊,打情罵俏說:「我不知啦!」觀眾情緒來到高潮,所有人齊聲合唱。除了學校朝會唱國歌,我很少看見一首歌有這麼多人合唱。
這首歌的歌名是〈細妹恁靚〉,主唱是羅時豐,在他出這張專輯之前,都唱閩南語歌,所以,我一直以為他是福佬人。他曾在客家歌唱節目談起這段故事,因為客家歌市場比較小,過去一直唱閩南語歌。這張專輯我家也有,唱片封面上,除了國字外,還有用注音符號拼成的客語發音。不過,羅時豐版本的〈細妹恁靚〉僅有幾句是客家話,大部分歌詞內容是閩南語,這跟我在喜宴舞台上聽到的全客語版本不同。有次,我在客家電視節目上,看到羅時豐唱全客語的版本,有趣的是,他明明唱的是客家歌,但抖音和氣口,我聽來卻像閩南語歌。
或許是這首歌混雜閩客魅力,加上歌詞逗趣,旋律歡快,成為紅極一時的洗腦歌。每次吃完喜酒,回家路上,坐在摩托車前的我都會反覆哼著「細妹恁靚」,腦子出現金光閃閃的流蘇,玻璃絲襪包裹的肥美雙腿。我轉頭跟阿公說:「我長大也要穿。」「錐嫲!」阿公大聲罵道:「著該種衫,毋知見笑!」我嘟起足以吊三斤豬肉的嘴巴,心想:「明明該阿姨唱歌的時節,你也看得那麼開心。」但我沒有說出口,不然回家得挨竹修仔。
再大一點,我漸漸不覺得那種表演禮服美,反而覺得俗氣。大約是同時,我不愛跟著阿公阿婆去喜宴。每次阿公問我:「要絡阿公去分人請無?」我都會找各種理由推託。成年後參加同學朋友的喜宴場合,往往在高貴華麗的飯店舉行。婚宴播放當季流行情歌,比如前段時間常聽到范瑋琪〈最重要的決定〉,雖然好聽,但我還是懷念妖嬌閃亮的阿姨,扭腰擺臀唱〈細妹恁靚〉,讓平時木訥嚴肅的阿公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註:〈細妹恁靚〉的創作者是林子淵,苗栗頭份客家人,曾創作許多經典的國語流行歌。後響應1988年發起的「還我客家話運動」,於隔年創作〈細妹恁靚〉,原唱為鄧百成,由羅時豐翻唱成閩南語版本,並引發廣大迴響。在我的印象裡,這段時間出現許多從前沒聽過的客家流行歌,並發行伴唱帶。爸爸曾擔任過其中一首歌的伴唱帶男主角,只可惜家裡的錄影帶都不見了。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9.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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