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裡許多看來不甚起眼的小吃店,開業已久,有些已接棒第二代,甚至第三代。譬如火車站前的鴨肉麵店,沒有招牌,只點兩盞紅燈籠,燈籠亮,表示今日有營業。初看張藝謀《大紅燈籠高高掛》,我腦海裡閃過的是一碗熱騰騰鴨肉麵。老老闆娘今已退休,多數時間待在二樓,店內由女兒們掌廚。又如市場伯公廟旁的餛飩店,父親說他兒時來吃時,是老闆的母親煮食。老闆害羞不多言,卻愛唱歌,店裡播放他親唱錄製的台語情歌。他的兒子是我國小同學,偶而在店裡幫忙,算是第三代。
老家麵店因第二代以後無人繼承,歇業已久,但應算是這些麵店裡最老資格的。「老家」是暱稱,並非原名。印象裡第二代老闆與老闆娘,輩份與阿公阿婆等同,可見第一代又可再往前推算二十餘年。老家之老,因而得名。本名實為某某飯店,雖只有一樓店面、幾張圓桌,然湯麵不足,還可點幾盤拿手菜,如薑絲炒大腸、客家小炒、滷豬腳等,就半世紀前小鎮,稱之飯店並不為過。兒時的我來此買麵,老闆娘六十餘歲,風韻猶存,煮麵時頂著剛吹整好大波浪捲髮,雙唇兩抹艷紅,白皙略豐滿手指掛戴金戒,指甲塗滿色澤飽滿鮮紅指甲油,簡直小鎮尹雪艷。老闆臉掛一副金邊眼鏡,闊嘴方臉,右眼一道淺疤,掩不住的江湖氣。店內淺藍牆面已斑駁,外頭招牌磨損,尚能辨認「飯店」二字。老闆夫婦一前一後站在店內,宛如退隱江湖的神雕俠侶。
老家麵店對於我家的重要性,是其他小鎮裡的小吃店不能取代的。阿婆是長媳,日煮三餐,太婆與阿公都是不喜外食的人,若真無法煮,只有老家的麵可以暫時充代。對於阿婆而言,難得不需煮食的幾餐,都仰賴老家的麵給予她一點喘息時間。老家的麵究竟有什麼傲人之處?它的湯頭濃郁,少許黃油浮現熱湯表面,用的是油麵,撒上大量韭菜,小鍋煮沸,倒入底窄口寬的碗公,切幾片豬肉疊置其上。煮麵的大鍋面對馬路,靠牆有兩頂瓦斯爐,煮炒皆可;煮食區與座位區隔著冰櫃,上方透明櫃擺放魚肉、花枝、蛤蠣等海鮮。店內左側擺放方盒狀不鏽鋼架,裡頭有海帶、滷蛋、油豆腐等滷味,滷汁濃度像是開業以來就日日滷著般。太婆唯一接受的外食是老家的麵,原因即在歷時多年的味道。太婆平日所食不過幾樣,蒸炒小魚干、撥絲地瓜葉與一鍋薑絲煮碎豬肉水,天氣轉熱則另煮一鍋綠豆湯。再精緻、昂貴的食物對於太婆而言,都不敵這幾味來得親暱。她的食習根深柢固,老家麵店因開張甚早,是她年輕時即接受的味道。太婆過身後不久,老家麵店第二代年紀也大,第三代無意接手,從此歇業。沒有太婆緊盯三餐,阿婆的煮食重任也稍稍卸下,小阿妗接手阿婆在廚房裡的部分工作。廚房裡朝代興革,就此經歷一輪。
老家的麵比別家價格高一些,麵量充足,三人分食兩碗即可。阿婆算準數量,由我負責跑腿外帶。雖只有兩條街,塑膠袋承重在我指節留下暗紅勒痕。有時不免埋怨,身為長姐總得比妹妹們多擔待這些跑腿的工作。黃麵在塑膠袋裡吸水膨脹,失去店內享用的彈勁。即使如此,因太婆慣在家裡用餐,我們幾乎選擇外帶。等待時,我偷偷窺探店內客人的圓桌,油膩鮮亮熱炒、香味四溢滷味,大人們前方多有幾罐冰啤酒,孩子前方則是蘋果西打。
少有的內用經驗與大學老師有關。大學暑假返家,一位教授哲學的老師北上參加研討會,特意搭電車來小鎮看我。老師姓邱,老家竹東,離小鎮不遠,算是同鄉。留美取得博士學位返台後,他離鄉在南方大城教書。據他說,初教書時,學校附近都還是菱角田,四顧蒼茫。我已是他的末屆弟子,校園周圍早已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老師朦朧的眼睛裡有我望不穿的過去。我因申請國科會計畫,提到從小熟悉的客家祠堂,引起老師的興趣。老師是客家人,然族人四散,未設祠堂。此番造訪小鎮,除探望學生,更想看張家祖祠。我們不知該如何招待,小叔叔提議到老家麵店。幾碗湯麵、幾盤熱炒,圍坐圓桌。老師年紀只小阿公一些,七十上下,阿公直說不好意思小鎮毋麼介好招待,老師則不斷回好食好食。我不知道老師是否真喜歡這味道,最終碗盤皆空。
席間,他對阿公說,想為家族蓋設祠堂,他的父母分葬不同處,期盼團圓。後來,老師隨阿公到祠堂走逛,便搭火車離去。畢業後,我寫過幾張教師卡寄至系上,之後不了了之。老師還教書嗎?祠堂蓋好了嗎?時日漸長,愈不知從何聯繫起。老家麵店因租賃他人,面貌改換幾回,僅存上頭被遮掩、淡去,依稀浮現的「飯店」二字。
註:太婆,或稱婆太,客語曾祖母之意。
※小鎮故事之八,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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