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6日 星期二
時光之徑
我駕著車,阿公坐在副駕駛座,望向窗外。離家約莫二十分鐘車程,越過青青稻田,馳離省道,便是開往山中的路。說它是山並不準確,從高處望,不過是隆起的丘陵。茶樹一排一排列隊於行路之側,清明以後,春光漸好,青青待採。阿公說,彼時手工採摘,觀其情狀分類;現多以機器為刀刃,嘩啦啦的,不分優劣。
突然,阿公要我慢行,原來茶樹後有整片桐花林,潔白花蕊時隱時現於蓊鬱林間。午後遊客如蟻群,路旁架起三兩間咖啡屋,甜膩蜜液吸引群蟻。此與我記憶中的山林已大不同。
印象裡,阿公常騎嵌有檔風板的老牌機車載我遊山。我坐在他身後,短小手臂抱不盡他的大肚腩。自父母離異,阿公又鼓又硬的大肚便存滿我的依賴。烈日潤濕他的白衫,揮發一股汗腥味。我不喜那黏膩觸感,所以總在環抱間保持既緊又疏的距離,任風趁隙而入。微涼清風吹得人醉,上山的路在童年時候顯得曲折且長,擺擺盪盪如搖籃。我忍不住打起瞌睡,不知不覺靠在阿公的白汗衫上。他很快覺察,大聲問:「啄目睡?」我總是驚醒,故作無事答應:「哪有!」
我從未注意沿路綴滿朵朵桐花,眼前總是濕濕黏黏的白汗衫。彼時沒有咖啡廳,沒有公園設施、木頭步道、行人遊客,路是路,樹是樹。時間於我沒有意義,沒有界限。
如今,我知道光陰易逝,所以企圖以最慢的速度向前行駛。餘光瞥見阿公消瘦的身軀,肌肉逐漸萎縮,關節失去力量,話語間歇夾有氣聲。唯有大肚腩仍牢牢實實長在無肉之軀。想起醫生殷殷告誡有關肚裡奇異的變形,聽來彷彿古老讖咒,我以之為虛妄,它卻吞食我的希望。
「阿公,仰般行?」我問,他指向右側小徑。兩側樹林鬱鬱夾路,柏油覆蓋泥土,陽光難入。柳暗花明,赫然發現當年的紅土丘已是觀景台。
童年時,阿公曾留我在此,獨自走入山中採藥。剛上繪畫班的我正著迷於寫生,當畫紙承載滿溢的蕪雜綠意,阿公仍未出現。害怕與不安襲來,我決意入林尋找阿公,一次次放聲叫喊。未久,阿公自隱沒處走來,念到:「毋是要你在該位等?」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眼前世界被淚水暈散。他牽起我的手,一起走出林徑。
此刻,我執起阿公的手,搓搓揉揉,指頭顏色失卻紅潤,槁乾粗裂,如一株樹。他的體力不堪負荷階梯之途,卻又盼我近睹四月桐花,遂要我入林。我應諾,留他於觀景台,頻頻說道很快回來,然後獨自走向我們的桐花林。
得獎感言:
接獲得獎的訊息,我正從多風的故鄉抵達南方的城,身上還帶著濃郁的煙香味。前日阿公往生,為魂為神為我所不知的樣態。我焚香、摺蓮花、燒銀紙,將有歸於無,在失去中完成與了解不可逆反的過程。總有什麼存留著,以影像、文字或者無形的溫度。我不再可以像孩提時拿著獎狀,神氣揚揚在阿公面前要求獎勵。但我知道的,這是祢給我的禮物。
※第一屆桐花文學獎小品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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