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9日 星期三

給心中的一點點光──【乘著光影旅行】




導演:姜秀瓊,關本良


我很喜歡聽吉他的聲音,它有一種平淡至極的美感。奇怪的是,我在平淡裡汲取的卻未必是平淡,並非為了安穩而聆聽這樣的聲音。它還有點衝動,有點傷感,有點驕傲,有點執著。

這種不完整而片面的情緒,或者更適宜描述我對於「乘著光影旅行」的印象。在旁白之外,似乎還聽見一種呢喃似的聲音說著:「請跟著光影走。」

有許多場景,讓我不自覺笑了出來。也讓我回憶起當初看那些電影的畫面。《花樣年華》是一群大學女生坐在宿舍的書桌前,自以為這就是一間小電影院,偶而討論嬉鬧,時不時傾倒在華美的鏡頭與衣裙之下。《珈琲時光》也是在宿舍裡看的,木板床在上,下面安置書桌,我一個人,看著軌道與列車的往返。當時我還沒看過小津安二郎的作品。

我也曾帶著極興奮的心情看《海上花》,卻在睡眠中結束。侯孝賢為坎城影展拍攝的短片《電姬戲院》,我在一家小咖啡館裡看的,當時身邊坐著許多陌生的人,我從沒記得他們的長相,但我們曾處在同一個時光,為相同的美好而觸動。

那些我看過的影像,以一種嶄新的姿態望著我,搬離大學宿舍將近五年了,定期播放電影的咖啡館也停業多時。忍不住想引用李屏賓的話:時光流逝,人事已非,生命還有希望,一點點光……

可能是那一點點光,讓我在青春之路摸索著我看不見的、我不明白的影像或者文字。我如今彷彿劃破了屏幕,看見那雙拍攝的眼睛。有一些歲月,有一些滄桑,卻依然執著的眼光。

這部紀錄片是歷時性的觸動,有許多我來不及參與的歲月,在其中。你在哪一個階段進入光影的世界,將決定了這場光影旅行的去向。


※我想謝謝麗雲為我們買了預售票,讓我們得以在研究室的往返之外,擁有一次光影旅行。

李志薔【秋宜的婚事】重播時段



電視電影「秋宜的婚事」由李志薔執導,
改編自志薔學長的散文〈秋刀魚之味〉,
將於六月份,由公視重播:
6/20(日)22:00
6/21隔日凌晨2:00
6/27(日) 14:30

如果大家有時間,請一起在電視機前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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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宜的婚事》/李志薔

我想藉這部影片,向我喜愛的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致敬。

小津電影的主題,蓋皆兒女長成,婚嫁離家,留下一個無聲無嗅解體的家庭。電影中,那周而復始的時序循環、秋天蕭瑟的韻致、生死婚嫁之淡淡哀愁,以及藏在日常飲食間人情的餘味,在在都令我著迷。

這部電視電影資源有限,許是無法拍出像侯孝賢導演《珈琲時光》那樣樸質的生活況味,但我依舊努力想把台灣中下階層勞動人們的生活表現出來。那樣有距離感的親子互動、從來不曾被說出口的愛和關懷,以及,被家計生活摧殘的親情和夢想等等。我希望自己能拍出一部真是屬於「台灣父親」的故事。

如同小津的電影,劇中「秋天」占有極重要的象徵意味。它是生命的次序,亦是木瓜成熟採收的季節。透過《秋宜的婚事》,我想傳達的,亦即在此種生老病死的嬗遞,和日常飲食的儀式之間所發酵出來的甘醇之味。就像隱藏在木瓜和牛肉湯裡的秘密,那從未說出口的情感,常常是既美好、又苦澀的。

也以這部影片紀念我逝去的父親,並獻給我的妹妹。

轉引自:http://blog.chinatimes.com/dreamer
預告片:http://www.youtube.com/watch?v=2gMvEAKfs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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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因為研究所同學麗雲的邀請,
我們去電影院看了姜秀瓊與關本良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
目前仍在華納威秀上映。
我知道有些電影被歸為小眾,
但我想大眾也會被其中緩緩流露的情感所打動。
也許也許
「秋宜的婚事」可以讓我們看見八○年代新浪潮以後,
美好的光影。

2010年6月4日 星期五

暗室

我夢見婆太,夢境裡她身影模糊,如一團黑色泡影,只是隱約可辨她的面容。那面容講究,她慣用面霜,因此古舊木製房間有種似香非香的氣味,偶而,榨乾的檸檬也是保養良方;象牙梳滑過她光禿的髮頂,修剪稀疏的眉峰,她一直是愛美的女人。即便年華老去,即便她已死去。

她佇立在沒有窗戶的暗室,我感覺到她慣有的微笑,但沒有氣味。她在夢中喃喃對我說:「不知怎麼,房裡多水。」她死了以後,已很少人對我說客語了;我只是木納點頭回應,無力感油然而生。這種無力感時常縈繞在我和婆太之間,不僅一甲子的距離,還有婆太與祖母之間婆媳的角力,讓視祖母為母親的我總感到強烈的隔閡。一如我們家全新水泥住屋裡,仍須架構一間仿日式的房間在裡頭,彷彿一塊被迫割讓的領土,床頭檯燈的微薄光度,照不亮殖民地的黑暗。

暗室在婆太過世後就拆了,打通水泥牆後引來陽光成為堂弟們的遊戲間,原來木床木櫃換成塑膠製的溜滑梯,深紅大尿桶與尿騷味全然退去,難以想像曾有老人在此窩居終日。婆太駐足的證據唯有掛在牆上的遺照,照片中她笑得滿足,那是某年她生日時所攝。

我曾怨她,但是事情的肇始卻與她無關。公太的喪禮結束,家裡卻依舊埋著一股悲傷,只有還是小一的我很快從喪禮上適時的嚎濤大哭中痊癒。那是炎熱的夏日午後,我手裡握著零錢想要下樓買冰,婆太房裡傳來劇烈的敲擊聲,以及一陣又一陣的哭喊,啜泣以外還有模糊不清的客語說著自己無用,要隨公太而去的話。愣住的我,站在房外,這場景不適合寧靜夏日午後,我第一次面對如此極大的情緒反應,不知道自己當時想了些什麼,或者只是全然地空白。未料,趕著上樓來的祖父迎面給我一個火辣辣的巴掌,斥責我何以見狀不立即通知長輩。我看著祖父消失在暗室之中,掌印從此烙在心底,並衍生成為看不見的牆,讓我總是試圖與暗室保持距離。

矛盾的是,這道牆有時卻又成為我的庇護。倘被祖母責備,我便從房裡帶著家當,棉被、枕頭以及一條破舊的小毛巾,通過廚房、飯廳與廊道,離開與祖母共寢的房間,穿越黑夜,快步來到暗室。婆太見我來也不問緣由,只要我幫忙理好紫灰色的蚊帳,我們並躺於床,頭外腳內,燈暗,她打破沉默,決心做一個徹夜不眠的行者,以極為古老的腔調、誦經般的節奏,將怨語與頌讚鎚扁、拉長成咒,我在咒聲中入睡。長大些,我的家當還多了錄音機、卡帶及耳機,以完全隔絕自她口中宣洩而來無法判別的是非。

隔天自暗室醒來,發現她已坐在桌前梳妝,象牙梳滑過她疏落的髮,遮掩不住頂上虛空,她戴上假髮,用黑色染液填補空隙。轉眼,古稀之年卻貌似花甲。我如窺密者,直窺她青春的魔法,再躡手躡腳把家當搬回原處,只把昨晚鬧彆扭的理由留下。

夜晚遷徙的過程,成為童年不能說的秘密。

她的歸人早已歸西,獨活整整十年,不識字不說國語,也拒絕背誦電話上扭拗彎曲的數字。祖母有山歌解憂,婆太是不唱歌的;祖母閩南語電視劇也看得津津有味,婆太只看客語發音的歌仔戲。整日,她待在暗室,日光不入,人也卻步。

我始終不明白,她何以要把自己鎖入那不及五坪的疆域,任孤獨揮發她的歲月。

常想與她保持距離的我,卻成為最常陪伴她的人。作為她第一個曾孫,她習慣依賴我。她眼睛還行的時候,愛做針線活,縫縫補補一下午,穿針引線成了我的工作。她有一張八開大小的厚紙板,祖父用小楷寫上稱謂與電話號碼,順滿姑婆、叔公太、大姑、二姑……,我是專屬接線生。她小心翼翼保存那張紙,疊在衣服夾層中,紙卻依然發黃破損,能撥出的電話有減無增。我為那只能逝去的一切感到悲涼,老人原只有老人才記得。

她還有個奇怪的習慣,外頭有送葬隊伍經過,她一定立在陽台張望,若眼前景象是一齣電影,婆太的喃喃自語則仿若旁白,覆誦逝者過往,家住何處、誰之親友、年歲若干,最後品頭論足喪禮辦得稱不稱頭,子女有無盡孝。小喇叭淒苦的哀音冰結了空氣,宛若電影配樂,陪襯她呢喃似的旁白。

身體一向健朗的她,過世前幾日才突然衰弱,高三自習結束回家,門外已掛上喪布。那個逢喪便站在陽台張望的婆太,總在暗室裡等待歸人的老者,她想看的人一次全都回來,沒有任何遺漏,沒有誰再缺席。她在我眼前平躺於地,蚊帳垂落。如今我忘了那蚊帳的顏色,只記得她在世時用的蚊帳是灰紫色的,我和她一起睡在裡頭過,那是我童年不對外說的秘密。

喪禮辦得熱熱鬧鬧,如她生前所盼,樂隊花車,道僧誦經,紙屋紙車、紙僕紙司機,在大火中千金散盡,還於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喪禮後,大家又回復日常生活,唯有祖父仍沉溺於哀傷。身為長子的他,從小在外賺錢養家,與自己母親的距離越拉越遠,即便一起看電視也不說話,偶而開口,卻多似冤家。婆太入土後,祖父驟然老了許多,只聽說他幾乎日日到墳地澆水栽花,怕愛美的婆太墳地荒蕪、野草雜生。

祖母因此時常叨念:「水澆太多,骨頭就不靚了。」

我怔怔望著眼前虛空,覆誦裡頭所有細節,現今放置書桌處曾是她的梳妝台,塑製溜滑梯原來擺放木雕衣櫃,存放婆太身上的淡淡香氣。夢境剎時清晰,彷彿她在眼前,滿溢的水是過深的愛,從暗室各個角落漫散開來,將我們沉沒。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0.6.4。